第二十章 視死如歸
盡管莎車國暫時未反,但對班超的疏勒孤軍而言,強大的莎車國便是漢使團身後重大的隱患。
可大漢知恩圖報,莎車王族畢竟是前國王延、康的後代,當年烏壘城被焉耆國擊破,都護但欽被殺後,西域都護府尚存的吏卒及妻子兒女千餘人走投無路、淒慘西逃,放眼茫茫西域,隻有莎車王康伸出了援手,使這些倉皇的漢人免於匈奴人的殺戮,那份恩情令班超永誌難忘。
經過長考後,班超隻是下令權鴣、沙荑密切監視國王齊黎、王妃赤玊、大都尉悉誌無屠一舉一動。他相信,大都尉悉誌無屠掌握著莎車國兵,齊黎欲反,首先必須斬殺悉誌無屠這個攔路石。而隻要齊黎對悉誌無屠動手,漢使團便會迅速做出反應!
……
此時的西域戰端再起,一時間遍地銷煙,已經打成了一鍋亂粥。除班超與呼衍獗這一對老冤家外,漢軍在相隔數千裏的六個戰略要點上各自為戰!
屯守金滿城的戊校尉耿恭首當其衝,他孤懸天山以北,但左鹿蠡王卻繞過金滿城,車師後國王治務塗穀城岌岌可危!
當晌午後探馬馳報左鹿蠡王兩萬鐵騎順著務塗水(注:即今老龍口河)畔的商道,黑壓壓的奔向務塗穀而來時,國王安得一邊派譯官彌歙從間道疾馳金滿城向耿恭校尉稟報軍情,一邊命右將昷枂帶二十餘名親兵,護送王妃王玨與三個小兒女悄然撤向南邊天山深處的夏窩子①,隻留下王太子涿鞮跟在他的身邊。
昷枂是漢朝江夏郡人,曾經是漢朝大將韓融大人的手下門客,對王妃王玨忠心耿耿。當年於闐事變時,正是這個江夏人保護著主公韓融的小女韓玨化名王玨倉皇逃到天山以北,躲藏到山巔草甸內才逃得一命。
譯官彌歙衝出務塗穀城後一路向東,然後從另一條峽穀澗道(注:即今燒房河峽穀),搶在北匈奴人圍城之前衝出務塗穀盆地,他東躲西藏,好不容易躲開北匈奴人,趕到金滿城時已經是晚上的哺食時分。
務塗穀離金滿城不過八十餘裏,彌歙奔向金滿城的同一時間,耿恭也得到了北匈奴人奔襲務塗穀的探報,此時正與中軍眾將在緊急思忖應敵之策。
位於金滿城中央的官署其實就是一座漢式小院,它曾是前漢時車師後城長國的王宮,也曾是奉車都尉竇固的帥府,現在成了耿恭的戊校尉府。形勢不斷惡化,此時全城都彌漫著戰時氣氛,正堂內耿恭站在大堂中間的大沙盤前,軍司馬石涼、石修,軍侯朱書、蔣逍,以及屯長段剛、張封六將圍在沙盤四周,麵色嚴峻,等待耿恭做出最後決定。
務塗穀是一個山中盆地,位於天山北麓幽穀地帶(注:即今吉木薩爾縣泉子街鎮務塗穀城遺址,位於小西溝村)。務塗穀小城西依務塗水(注:即今大龍口河),是一個不規則的倒梯形,北邊長不過三百餘丈,南邊則僅有二百餘丈,南北約二百餘丈。城高不足三丈,寬不到二丈,且是有外城郭而無內城的單重夯土城,在左鹿蠡王兩萬重兵重椎下,安得堅持不了多久。
室內漸漸暗了下來。耿恭這位在塞北邊境打下了赫赫威名的鐵血戰將,此時麵對沙盤,眼前是一局無解的死棋。他比誰都要清醒,手中僅有區區八百餘漢軍,即使全軍盡出也根本就不可能解務塗穀之圍!
“校尉……”士卒吉浩帶著車師後國譯官彌歙掀開門上的掛氈衝了進來,吉浩還未稟報完,彌歙一頭撲到地上,膝行幾步到耿恭腳下便稽首長哭失聲,“校尉大人,不得了了……左鹿蠡王……已入務塗穀,烏雲般二三萬人……哪,國王命吾稟報校尉……”
“不要嚎,城中如何?國兵是否入城——”耿恭抱著劍皺眉逼視著彌歙,顯然他十分討厭這個佝僂著背流著淚的男人,“吾已派驛卒馳報柳中城關將軍,河西漢軍馳援僅需二十日,國王隻需堅守一個月……”
彌歙不敢哭了,“稟報校尉大人,城外營中國兵已盡入城……隻是北胡暴戾凶殘,吾國吏民畏其如虎……今左鹿蠡王來,分明是欲一戰而滅吾國……如無援兵,務塗穀小城,斷斷堅持不到一個月……”
未戰先怯,眾將怒視著彌歙。耿恭劍眉緊蹙眉,他冷峻地擺了一下頭,吉浩將彌歙帶下歇息。
該來的還是來了,安得已經鐵心向漢,見死不救斷然不可,那樣會冷了車師後國人心。可漢軍不足千人,如果離開堅城與左鹿蠡王打野戰則必敗,怎麽辦?!
耿恭手扶沙盤邊的黃色橫木,目光如炬,緊盯著務塗穀思索著。又移動目光看著金微山,那裏還有五千騎且有蒲奴單於坐陣,他無聲地搖了搖頭,否決了襲擊金微山的念頭,恨自己的戊校尉部漢軍太少。
他抬起頭,用無奈、痛苦的目光一一看著帳下的司馬、軍候們,大敵當前,麾下這塞北十八名好漢已一一掀開掛氈走進大堂,他們知道接下來將發生什麽,他們無一畏懼,一齊用信任的目光看著他們的校尉。
但耿恭目光掃視一圈,又痛苦地看著沙盤上的務塗穀!
“校尉,漢治西域,重在人心。雖務塗穀必破,然吾漢軍亦應救之,校尉不能再猶豫了!”司馬石涼(注:此石涼非雍營司馬石涼,僅是同名)見耿恭心裏在掙紮,一時難下決斷,便朗聲急道,“吾願領一曲人馬馳援,以摧其銳氣,振車師兵心,雖死而無撼也!”
“校尉,末將願往……”“末將願往……”眾軍候、屯長、隊率們均請纓求戰,但耿恭仍未下決斷。
車師國君臣一心,決心歸附大漢,漢軍難道眼看著城破國亡而袖手旁觀?!援務塗穀城已勢在必行,隻有激勵車師後國吏民鬥誌,車師人或許才能堅持到河西漢軍到來的那一天。可不管派誰去,這或都是一次有去無回的單程行動啊!
怎麽辦?!耿恭正在痛苦地思索著,一時苦無良策。就在此時石涼騰地轉身出屋,不一會兒,又掀開門簾進帳稟報道,“稟報校尉,末將帳下三百人已經整裝待發,請校尉下令出征!”
耿恭半晌無言,這是他一生中最難下的決定。石涼有勇有謀,接下來的大戰需要他啊!良久,他才痛苦地看著石涼道,“山北遍地狼煙,僅有吾一支漢軍。以彼三百人,無異於以薪投火也!”
“校尉,就算飛蛾自投火,漢軍也得去……”石涼決絕地道,“人固有一死,孤軍擋匈奴,吾等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以三百人身死而暖後國人心,得其所也!”言畢,石涼又執其弟石修手道,“弟切記,保護好校尉。北匈奴人恨不得置吾山北漢軍於死地,斷不能讓北虜得逞……”
軍未出而先言死,似乎太不吉利。耿恭製止住了石涼,但他還是瞬間下定了決心!
他指著案上的縑圖對石涼麵授機宜道,“天山北側峽穀、山坳眾多,從山北有兩條澗道可進入務塗穀草原。汝將三屯人馬,需以山巒溝壑為掩護,以悄然襲擾為主。不得白天硬拚,需待天黑後隱蔽襲營,或遠襲糧道,令北匈奴人膽寒可也。如為敵纏住,要務求脫身,疾回金滿城!汝要記住中,吾欲守金滿城,離不得眾弟兄啊!”
石涼點點頭,耿恭眼含熱淚,他突然斷喝道,“拿酒!”
校尉署門前校場上,三百名漢軍士卒牽著戰馬整齊地列著隊,他們每人都端著一黑泥碗白色渾濁的栗酒,看著站在隊列前的耿恭。耿恭端著酒碗高聲道,“弟兄們,此番馳援凶險異常,爾等怕不怕?”
士卒們齊聲吼道,“不怕!”
“好,是吾耿恭的好弟兄!”耿恭熱血沸騰,“弟兄們,飲完此酒,替吾等多殺匈奴人,務要讓車師人知漢軍尚在山北,務要令胡虜聞漢軍而魂喪!”言畢,仰首將碗中酒一飲而盡,並“啪”地擲碗於地摔碎。士卒們也都一口飲完,啪啪摔碎手中碗。
“出征!”
耿恭一聲令下,石涼帶著三百名騎卒,在夜晚的黑暗中,馳離金滿城,連夜向務塗城開去。
送別三百壯士後,耿恭站在金滿城城頭,痛苦萬分地眺望著務塗穀城方向。石涼是勇將,義氣如天,性格剛烈如火,寧折不彎。如果無法得手,他定然會選擇不惜以死戰來激勵車師人!耿恭了解麾下將士,可他別無選擇,此時他默默地巡視了一遍城防,決心借這座堅城為石涼等三百弟兄報仇!
三四月份的天山北麓,冰雪消融,咋曖還寒。隨著春季來臨,天氣漸漸轉暖,金滿城內,官署頂上依然覆蓋著厚厚的積雪,但大地上的積雪已經漸漸消融。夜裏又變天了,天上又飄起一陣小雪花。
在譯官彌歙的向導下,石涼帶領三百漢軍士卒借助暗夜掩護,順利潛到山口。
石涼將人馬隱蔽在峽穀之中,然後派出幾組斥侯探查進山的峽穀。到黎明之前,斥侯都回來了,進入務塗穀盆地的兩條進山澗道都已經被北匈奴嚴密封鎖,漢軍根本就進不了務塗穀。
原來,左鹿蠡王早已經令萬騎長築狸麋率五千人在兩個山口列陣相拒,其餘人馬則將務塗穀城圍了起來,擬天明後開始攻城。
左鹿蠡王這一布陣,令石涼無機可趁。與耿恭的預感一樣,石涼頓時便改變了主意,無一絲猶豫便決定對東側峽穀山口發起了進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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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注:前漢宣帝時代,漢軍五戰姑師,下姑師後改其國名為車師,並將車師國一分為四,即車師前國、車師後國、車師後城長國、車師都尉國。當時車師後國當被趕在今野狼穀一帶,其王帳當在今吾塘溝山澗峽穀草場。大龍口河下遊地區,應是親漢的鬱立師國地盤。前漢末至後漢明帝永平初年,漢失西域,車師後國兼並山北各國,並再以務塗穀為王治,吾塘溝則應為其避暑的夏狩營地,俗稱夏窩子。兩千年過去,今日的吾塘溝依然景色秀美,是原生態的風景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