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漢宮暗潮
如果是竇固這樣說,耿恭便也隻有聽的份。可這是耿秉說出這話,耿恭便咄咄逼人地頂撞道,“請問都尉,倘若班司馬有失,疏勒國為呼衍獗所占,彼以南道為根據,吾北征大軍豈不是要大戰後接著千裏南下蔥嶺……”
耿秉聞言,臉酡紅一片。他與竇固未及回答,帳下眾將都惱了,屯騎校尉渠耆已經怒聲斥責道,“一派胡言,汝豈知呼衍獗定是仲升對手?聖上決心走出這步險棋,是斷定仲升定然能拒呼衍獗。倘若仲升不敵,汝便趕至戰場,果便能敵乎?”
眾將連聲附和,竇固、耿秉、劉張三人寒著臉不言,隻老將耿忠點點頭,“耿恭之議,表麵似有道理。然此時若派出一彪軍馳援疏勒國,必驚動呼衍王,不利竇都尉北征。老將以為,以班超之智勇定能化險為夷,且明春時必能提兵向北!”
這天爭吵完畢,晚上散堂後,竇固乘四駒安車返回竇府休沐。
歸府時雒陽已經華燈初上,他未注意竇府大門外一直有人跪在這裏求見。對世子們踴躍從軍,竇固深以為然,一向勉勵有加。但對有的世子來竇府煩擾,他卻不讚成,因此一概不見。為此,還沒少得罪人。
城門校尉、南鄉侯劉參是一員勇將,但因其仆人犯法傷人,而坐罪受禦史台與宗正府彈劾,被皇帝劉莊將其從順陽懷侯削為南鄉侯。他曾上書欲從征以戴罪立功,但聖上未允其入北軍大營竇固軍中。劉參雖治家不嚴,然確深懷報效國家情懷,於是便賣著老臉舉薦自己的長子劉循。
世子劉循並不似乃翁有誌氣,他擅長劍術,更喜好鬥羊,是一個玩物喪誌的紈絝之輩。竇固很給劉參麵子,指示黃坫專門給劉循設擂,結果劉循表現並不突出,當天被三個世子狠揍了一頓,最終被無情地拒北軍門外。劉參聞之,幾乎氣得吐血,也把竇固給深深地記恨上了。
“參見祖父!”
竇固剛進入堂中,身穿羽林郎甲胄的竇憲、竇篤兄弟二人,正恭恭敬敬地跪於堂下,給他請安。竇固昂首挺胸,斜睃著這兩個英姿勃發的少年,仿佛看到竇融老大人當年挽駒執戈、一往無前的矯健身影。但兩個少年目光中不經意間流露的倔強和仇恨,又讓他心生寒意!
他心思默然,感到渾身無力,不禁暗暗歎息一聲!
沘陽公主劉小翰躲在堂側朱柱後,透過重重帷幔盼望竇固能多看兒子竇憲、竇篤一眼,哪怕隻是一眼。竇固是漢軍主將,深受皇帝倚重,是皇帝最信賴的竇氏二代掌門,隻要竇固願提攜一下,竇憲、竇篤仕途定然一片光明、不可限量。
其實,竇固眼觀八路、耳聽四方,劉小翰躲藏在朱柱後的身影他早已看到。這是一個更令他更感到恐懼的身影,他知道,對深謀遠慮、發誓重振竇氏的沘陽公主來說,將兒子推上時代的潮頭,與將女兒送進漢宮,是她重振竇氏的兩招狠棋。
而現在,送女兒入宮之路,或已充滿了危機感。
因為早在繁花似錦的五月份,因太子年近弱冠,馬皇後便開始張羅著為其選秀女。後來,聽聞外祖母侄兒宋揚家有二個小女剛長成,貌美如花,且才藝氣質超群,閨名貫三輔,便派掖庭相工專程赴三輔到宋家訪秀。於是,宋揚二個小女一對姊妹花兒,便被選為采女進入北宮的承光殿。
承光殿是太**,很快皇後便下詔令宋氏二女為太子妃,專門侍奉儲君劉炟。
三輔平陵人宋揚是漢文帝時功臣宋昌的八世孫,其胞姑為馬太後的外祖母。這有點不同尋常,漢廷通常是每年的八月份會派相工至雒陽近郊各世族中,采選家教品德好、相貌氣質俱佳的女子進宮。而這一次是馬後專門安排的專選,這在劉小翰眼裏自然來者不善、非同小可。
宋氏姊妹花美如天仙,姊名宋萱,年僅十四。女弟宋芷,芳鄰十三。一對玉人,色藝雙絕,嬌柔可人。太子劉炟正是情竇初開之年,三人自然如魚得水,恩愛異常。二女中尤其是阿姊宋萱,溫柔賢淑,明眸善睞,且常常侍奉在永安殿,躬執饋饌,為馬後垂憐,一如已出!
這一段時間,劉小翰帶著竇妤、竇洇兩個小女進長秋宮陪侍馬後時,每次都見到宋氏姊妹花陪侍在馬後左右,根本就見不著太子的人影兒。
北宮其實沒有長秋宮,皇後住的是永安殿,與皇帝住的章德殿隔天淵池相望。因南宮的長秋宮是皇後宮,故漢廷習慣上稱皇後住的北宮永安殿為北宮的長秋宮。竇妤隨阿母進宮,帶著她新寫的縑幅,她與太子劉炟是書友,原還想與劉炟探討草書之妙呢。
大長秋日照、中宮仆秦娥分明小心翼翼地將她們母女三人與太子隔離開,每次進宮都需要日照或秦娥二人首肯後,宦官才會帶她們從蒼龍門進入北宮,然後走過延休殿、安昌殿、景福殿外用青磚鋪就的長長甬道,穿過掖庭巷來到長秋宮。
自光武中興開始,中宮的大長秋和中宮仆二職一直是由宦官擔任。馬後入主長秋宮數年後,恰好大長秋和中宮仆病亡,她便以皇帝劉莊的禦婢夕照和秦鵝為大長秋和中宮仆。
夕照和秦鵝都出自馬氏外戚,是馬皇後的心腹之人。皇後雖喜歡竇氏二女,但自宋氏二女進入承光殿開始,夕照與秦鵝便不再讓竇氏二女與太子劉炟有接近機會。竇妤、竇洇兩個小女天生麗質,國色天香,姿色、氣質不在宋氏姊妹花之下,兩位中宮首輔不得不有所防範。
眼看多年心血將要付注東流,多年希望將要化為泡影,劉小翰焦心如焚、夜不能寐。恰好此時漢軍又將北征了,這讓劉小翰燃起新的希望,她懇求祖母與涅陽公主向竇固說情,好讓兩子進入北軍。
祖母與涅陽公主嘴上答應,可正主兒竇固卻一點動靜沒有。不得已,每逢竇固返回竇府,劉小翰便令兩子長跪在廳堂和書房之間屏風前,盼用精誠之心打動竇固。所謂知子莫若母,兒子是池中亢龍,隻要能過了竇固這一關,便定能一飛衝天,竇氏世族便必再有長嘯天下的那一天!
但竇固每一次看到劉小翰這兩個無法無天的兒子都不屑一顧,鄙夷、憎惡之情溢於言表,這一天也與過去一模一樣。
巍峨的竇府正堂內,大堂是竇氏議事與宴賓、禮樂之所,竇氏內府重地便在大堂之後,內府門前有一道用髹漆屏風隔成的通道相連。紫色的楠木屏風上,用黃色金線條勾勒出當年竇融老大人河西大戰時的一幅幅畫麵,黃沙戈壁,金戈鐵馬,栩栩如生。竇憲、竇篤伏跪在屏風下,而竇固走過時目不斜視,這讓躲藏在大柱後的劉小翰傷透了心哪。她鳳眼緊閉,手扶廊柱向隅而泣,無聲淚傷懷蝕骨!
“哼!”竇固僅是鼻子裏哼了一聲,便黯然進入內府。二人隻到內府褐紅色大門關上許久,才敢悄然起身,怏怏不樂地想離去。
劉小翰遠遠地將這一切看在眼裏,她用長袖緊緊捂住小嘴,悲痛欲絕,無聲飲泣。她不怪竇固無情,知子莫若母,竇憲一身戾氣、陰鷙懾人,竇篤盛氣淩人、不可一世,讓身為阿母的她不敢想將來,常常顫栗不安!
竇憲九歲時,祖竇穆、父竇勳、叔竇宣即因犯法在雒陽詔獄被處死。成了孤兒的竇憲沒有被家族的厄運擊倒,這個堅強的少年與竇篤、竇景、竇瓌三個弟弟先在河西綠洲和沙漠上,回雒陽之前則在五陵原祖地平陵邑的田野間,苦練騎射、戰陣之法,精習兵書地理。
他們已經長大成人,在舉國尚武的漢帝國,他們已經成為年輕一代中的佼佼者。身為原河西大將軍竇融的後人,他們崇尚狼性,骨子裏流淌著的是對北匈奴的深深仇恨。祖父、阿翁伏法,竇氏世族從世族頂端跌落,更讓他們期盼有朝一日能憑軍功再振竇氏,洗涮家族的恥辱!
劉小翰深知,竇融老大人過世後,身為竇氏二代掌門人的叔祖父竇固,早已將徹底擊破北匈奴的重任寄托在這兄弟四人身上。他對他們關愛有加,時常親自點撥,並教習《司馬兵法》、《鬼穀子兵法》、《河西陣圖》,姑姑涅陽公主劉中禮則親自教習這小兄弟四人習《春秋》、《尚書》。
尤其是竇憲從小即表現不凡,繼承了其曾祖父竇融大人智勇雙全、胸有韜略、擅長謀勢奪勢特質。在竇氏後輩中,竇憲是佼佼者,是天生的戰將,但他目光陰鷙、堅毅,一股與年齡不相稱的冷靜、殺氣令人望之膽寒。故竇固請涅陽公主劉中禮親自出麵講習,希望用女性的溫柔和博大精深的儒學熏陶他們,讓他們噬血的性格中能多一點仁愛。
竇憲對竇固與公主表麵上很尊重,但幾年後,竇固與公主卻悲哀地發現,隱藏極深的竇憲,祖父、阿翁雙雙伏法,已經讓他年幼的心變得堅如磐石,堅韌、暴戾、冰冷和殘忍的性格已經定型,誰也無法改變。那一雙無情的目光,分明寫滿了恨字,讓竇固與公主常常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