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桑株古道
送走淳於薊、蒙榆、周令和梁寶麟後,班超在墨玉河畔佇馬許久。
淳於薊勇冠天下,蒙榆、周令勇悍機智,梁寶麟沉穩持重,可這一組合要獨自鎮禦一方還需磨礪。他的心一直懸著,他們能否重振蘇毗國兵擊破羊同,關乎全局安危。他原想派胡焰襄助淳於薊,可漢軍在白山慘敗,西域形勢在惡化,他必須精密籌劃全局,既保於闐平安,又要開辟新的戰場!
心事重重地回到漢苑,夜深時眾將退下,他揮揮手,令牆邊低首抄手站立的兩名侍婢退下歇息,便一個人端著燭在大沙盤前站立良久。就在此時,秅娃兒穿著小衣從室內走出,目不斜視、旁若無人地走進廳內,走到紀蒿的側案後坐下,端起耳杯咕嚕飲了一口,便怔怔地看著遠處。
班超本想斥責她一聲,覺得有些異樣,便端著燭走到她身旁。見小家夥目光呆滯,神態安祥,坐了一會,便又起身走回室內去了。班超有點毛發倒豎的感覺,門外的陳隱走進來,小聲稟報道,“大使勿憂,秅娃兒年幼,這是在做夢?”
“做夢?夢遊?”班超感覺後背涼颼颼的。
回到自己臥室好不容易才睡著,當天晚上他也做了一個夢。他夢見歙渠率領伊吾營掩護蒲類國逃回白山以南,歙渠與伊吾營全軍覆沒。麥香與一群女卒僥幸脫身,此刻正在瘋狂逃命,一隊北匈奴騎卒棄馬進入叢林,正在不依不撓地尾隨追殺著。
他們東躲西藏,倉皇奔逃幾天後走投無路了,便逃進白山叢林中躲藏進了一個大山洞內。但是,北匈奴人很快搜索到了這裏。班超大驚,出了一身汗卻愛莫能助。她們太累了,南呼衍部的士卒已經接近洞口,她們卻毫不知曉。
叢林和山洞都被北匈奴士卒包圍了起來,麥香和女卒們被驚醒,此時她們已經陷入絕境。可麥香沒有坐以待斃,她率領女卒們突然開始突圍,於是洞穴前爆發了慘烈的戰鬥,女卒們一一陣亡,最後隻剩下麥香一人仍在頑強抵抗著。
南呼衍部顯然知道她是個大人物,正試圖抓活的。士卒們舉著彎刀獰笑著慢慢圍了上來,麥香身負重傷身處絕境,眼看逃生無望,她不想被俘受辱。她將劍橫在自己脖子上,抬起美麗的頭顱貪婪地仰望著頭頂潔白的雪峰、藍天上奔騰的流雲,麵向於闐國方向高呼一聲,“兄長,替吾和歙渠報仇啊——”
“麥香——不能——”班超驚叫一聲,陡然醒了。
班超倉皇地坐起身,看一眼沙漏離天亮還有一個時辰呢。渾身已經被汗濕透了,他進入恭房洗了一把臉,如困獸一般在內室圍著三案轉了一大圈,感覺束手無策、一籌莫展,卻再也沒有睡意。於是便拿著三封縑書,端著大燭走出臥室進入昆侖堂。
廳裏隻有牆壁上的小燈籠胡亂發出朦朦朧朧、影影綽綽的紅光。他走到沙盤前,看著沙盤上北方連綿起伏的白山,又看著南方巍峨聳立的昆侖山,淳於薊、蒙榆率領梁寶麟小隊此時或許已經到了皮山戈壁上,後天開始便要攀登高聳入雲的昆侖山,作為掌控全局的漢大使,班超心裏的憂慮全寫在臉上!
……
陰曆十一月初二夜晚,皮山州。
淳於薊率領漢使團後軍梁寶麟小隊與班超分手後,連夜潛出於闐國綠洲,然後在沙漠中急行軍一天一夜,於初二夜裏一更時分悄悄進入皮山州大戈壁上,與濡洄加的女國國兵們順利匯合。
天上烏雲覆蓋,寒風陣陣。地麵伸手不見五指,隻聞隱隱的馬蹄聲急。
淳於薊沒有去位於皮山州邊境西皮水畔戈壁上的鷲雕營堅固大營,而是順著一條已經結上厚冰、但冰麵下卻水流淙淙的河流(注:即今桑株河),快速向巍峨的昆侖山(注:漢時皮山州南之昆侖山即今喀喇昆侖)進發。
沿途都是無邊無際的荒蕪戈壁灘,亂石遍地,沿河長著荊柳、枯草、岌岌草,在冷下蕭索嘶鳴,河道兩岸則都是人煙稀少的優良牧場。氈房零零散散,走了好長時間,才在這裏見到有兩戶牧民遊牧到這裏,並準備在這裏零散越冬。
後半夜月亮早已墜落,戈壁和綠洲上伸手不見五指。後軍小隊繞開一座一座氈房和畜牲圍欄,在牧民氈房的犬吠聲中,順著積雪覆蓋的河灘,一直快到山根了,淳於薊才命紮營休息。
狩獵是高原民族的拿手好戲,女國右千騎候濡洄加和他的士卒們都騎著犛牛行軍,漢使團剛紮完營,他們已經在黑暗中打來了獵物。獵物不是別的,竟然是整整十七條灰狼。原來,這群聰明的灰狼正在包圍一個小部落,濡洄加便在外麵反包圍並大開殺戒,餘狼倉皇逃遁。狼肉很快烤好了,蘸著鹽末香透了。
“這東西不宜多食……”淳於薊見眾人歡歡喜喜地搶食,便戰戰兢兢地提醒道。
他想起班超曾說過,年初跟隨竇固都尉征白山時,他在白山的冰雪峽穀中救出歙渠後,歙渠曾警告說獵人要是吃多了白山馬鹿肉、雪狼肉,嚴重時會興奮而亡,如沒有女人無處泄掉火,獵人會瘋狂到顛狂去日石頭、雪壁,最終搗爛或凍掉自己的家夥而亡。淳於薊想起這些,便想到自己那千嬌百媚的薛雲兒,嚇得對狼肉、鹿肉敬而遠之。
周令卻真真假假地勸道,“副使,食狼肉可抵擋寒冷,右千騎候思慮周全。當然食大了沒女人自然也不行,可昆侖之上可是蘇毗女國,女國女國,還會缺女人麽?”當著女國國兵的麵說這樣話兒,淳於薊、蒙榆都不滿地看著這個不懷好意的淫禿驢,周令卻訕笑著怒食一通,根本不以為意。
淳於薊有點惱了。他和班超不同,惹惱了他後果很嚴重。
“吾說吧吾說吧,說錯了不準打吾。”周令見淳於薊目光不善似乎快要動手了,便趕緊道,“這昆侖女國啊,比一般遊牧部落還要邪。其習俗是貴客路過部族,都要留下種子的,如拒絕留則是……算失禮,主人會顏麵無光很不爽的。尋常人家女子長到十二三歲起便要跟著阿母、姑嫂練習侍候客人,一旦有孕後,便要娶部族中男子為夫,其夫可為一人也可多人,如果地位足夠高甚至可數十人……”
“你肯定?”刑卒董牧拖著垂涎道,“既如此,做女國女人,豈不是美死了!”
周令道,“嘖,也不全是。女國也有婢女、伎女,隻不過是那些犯了律條、受到懲處的女人,地位比男人還要低,一旦懷孕生子便要由別人養大,子女亦終生不認其為阿母而隻認養母……”
都是血氣方剛的男子,這奇葩的習俗聽得眾人躍躍欲試,心花怒放。
第二天早早朝食後,淳於薊留下四名女國國兵負責看護戰馬,他帶著後軍小隊在濡洄加使團的向導下,乘犛牛起行,順著河灘向山口進發。
昆侖山下氣候變化極快,八九月份漢使團在皮山州大戰石亀時,秋季的沙漠上還熱浪滾滾。僅僅兩月後,嚴酷的寒冷便降臨綠洲。河道遍布卵石,大的有車**小,可見千萬年前這裏水量是多麽大。冬季的小河水量變小,河麵已經結上厚冰,曾經湍急的河流已經變成一條冰河。河道冰麵上的積雪時深時淺,淺的地段也有半腰深,深的地段有丈餘深,連犛牛都行走困難,一旦陷進去便很難脫身,可謂凶險萬分。
這條小河源自巍峨的昆侖山上,出山口後便直接扭頭北上進入沙漠戈壁。這裏河心地勢平坦,到了昆侖山腳下的大山口,能偶爾看到河邊石壁上的岩畫(注:即今桑株岩畫,已成為重要文化遺存),那都是遠古時代遊牧民族的傑作,狩獵與遊牧的場景栩栩如生。
“進入此山口內便有澗道可通向山上,這條古道也是古代商道,是進出蔥嶺、昆侖通路之一!”右千騎侯濡洄加望著厚雪覆蓋的大山澗道。
淳於薊道,“女國屢屢侵擾山南各國,便是通過此條古道進出昆侖山?”
“不不不——”濡洄加自豪地搖首道,“昆侖神山幽秘莫測,峽穀、山澗眾多,吾國兵可從任何一條山澗下山。而昆侖南北,商道大的有四條,東部有兩條,一自渠勒國順河道(注:即今克裏雅河)峽穀進山,一自此處順河道(注:即今桑株河)峽穀進山。西部也有兩條,一自西夜國順峽穀進山(注:即今葉城至阿裏219國道線),一自楨中國順峽穀進山(注:即今314國道線)。東邊這兩條商道,險峻難行,駝隊隻是勉強可行!”
昆侖山是中國的母親山,是萬山之祖,是中華文明的源頭。在遙遠的兩漢時代甚至更遙遠的數千年甚至萬年前,西部的西夜國呼犍穀城至蒲犁穀城、楨中國楨中城至蒲犁穀城這兩條商道,主要是溝通蔥嶺東西,是越過蔥嶺進入蔥嶺以西各國的南部通道。紀蒿麾下的昆侖市尉府、西夜國呼犍穀市尉府控製的商道,便是西夜國呼犍穀城至蒲犁國城這條線。
而東部溝通西域和昆侖山高原之上的通道(注:即今通向西藏腹地阿裏等地區的通道),則主要東部這兩條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