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於闐河畔
月亮藏匿進雲層,天上看不見一顆星星,隻有遠處的駝道上孤零零的一點鬼火在慢慢移動。暗夜行走在這朦朦朧朧的沙漠上,有一股陰森森的感覺,如同走在一座座巨墳之間。怪不得叫圓沙城,這裏的沙丘可不就是一座座環形的龐大沙堆,與黑沙城所在的黑沙丘完全不同。
黎明之前,胡太公的駝隊便早早啟程了。黑沙城綠洲的國民們驚異地發現,胡太公的大駝隊一分為二,一部分駝、馬進入了黑沙城。而胡太公自己則僅率著數十峰駝、幾十匹役馬,順商道向西遠去。
從黑沙城至於闐河的紅白山不足三百裏,駝隊急著趕路,沒想到就這二三百裏沙漠行程竟然變成了一趟生死旅程,駝隊竟然在這裏遇到了一次商隊最恐怖的夏季大漠風暴。
第二天約到了餉午後時分,突然天上褐色的雲團翻滾而來,刹時黃沙撲麵,遮天蔽日,猶如人間末日。戈壁上黃沙被曬得滾熱,坐在上麵燙得人直哆嗦,時間長了能將人屁股燙熟。駱駝、馬匹就臥於這滾熱的黃沙之上。刑卒們不得不墊著貨物,伏於駱駝之後。這場沙暴來得快去得也快,等沙暴過去,刑卒們抖落身上的黃沙,牽著馬匹、駱駝繼續前進。
沙暴改變了地貌,胡焰帶著駝隊進入比針尖還細的流沙中。駱駝隊安步當車,可負重的戰馬有時一腳能踩進膝蓋深,刑卒們深一腳淺一腳,走得戰戰兢兢。有些地段,看似別無二樣,可地表下麵都是鬆軟的流沙,如一個黑暗的無底洞一般。人馬一旦陷入,便會瞬間沒頂,連叫喊一聲都來不及。
當天晚上,便歇息在這空曠的流沙之間。
胡焰、蒙榆、肖初月、周令四人雖然熟悉沙漠習性,他們在前麵引路,測定方向,但還是出了意外。由於駝、馬太多,黎明後剛出行時紛亂不堪,後麵的輜重駝隊亂哄哄的多路行進,邊上有三匹役馬、兩峰駱駝陷入沙坑,瞬間便沒了頂,流沙迅速恢複原樣!
這令刑卒們魂飛魄散,班超、淳於薊也大驚失色。從沙漠表麵你看不出絲毫異樣,卻能瞬間奪命。淳於薊趕緊下令駝隊不得多路行進,必須踩著胡焰、蒙榆等人探出的路,跟著頭駝的鈴聲亦步亦驅。但這樣按步就班的行軍,駝隊拉出兩裏長,行軍速度慢了下來,又令班超焦心如焚。
第二天天黑後不一會,駝隊夜宿一個大沙丘下時,突然受到一支龜茲巡哨小隊的隱秘襲擊。當時,因夜晚的沙漠上太熱,眾人都難以入眠。屯長胡柏與刑卒童周值勤,小姑、寡婦嗓子深處突然發嗚嗚的低聲嘶鳴,兩人先是以為出現了沙漠狼群,仔細辨聽,分明聽到了沙漠上隱隱傳來“沙沙”的聲音和微微的震動之聲!
二卒迅速發出了警報,淳於薊迅速帶著胡焰、蒙榆等中軍眾將悄悄策馬遠去,向龜茲人後麵遠遠繞去。營地內,等龜茲人臨近並展開衝鋒隊形時,刑卒們伏在沙窩後一動不動。一直等到龜茲騎卒衝到麵前,才一齊“嘣嘣嘣”地準確射出弩箭。漢使團的刑卒們都是老油子,龜茲人騎在馬上,刑卒們是射馬,等龜茲人落馬後再悠然射人。
這些長期困守著鷲巢的龜茲騎卒,如何玩得過漢使團刑卒。這支龜茲人約有二三十騎,瞬間有二十餘匹馬被擊中仆倒,後麵的戰馬也多被絆得人仰馬翻,亂成一團。龜茲士卒知道中計,翻身而起想返回卻晚了,淳於薊、胡焰、蒙榆等人已經從後麵殺了上來。
龜茲精騎戰力強悍,但他們遇上了漢使團眾獸,戰鬥結果自然便沒有什麽懸念。一場慘烈的混戰後,這支龜茲巡哨小隊除六人被活捉外,其餘被全殲。這還未完,胡焰、蒙榆等四匪又技巧性地將活著的龜茲戰馬往南趕,在他們“喲喲喲——喂喂——”的驅趕聲中,十餘匹戰馬被一驚而散,突然一齊陷入沙坑中,瞬間便沒了蹤影。
刑卒們看著眼前這不可思議的一切,再一次魂飛魄散。他們戰戰兢兢地,再不敢隨便亂走動。現在,他們對這四名老沙匪、對這漫漫黃沙都充滿了敬畏!
不能怪四匪太狠,也實在沒有別的辦法。戰馬戀主、更戀巢,這些戰馬如跑回紅白山上的鷲巢營地,可就暴露了漢使團的行蹤。胡焰在大沙丘後開始一一過堂,俘虜被一個一個提了過去審訊。審訊完,在哀求、慘叫聲中,刑卒們冷酷地將其一一斬首。
雖然班超不允許殺俘,但此時情形特殊,這些俘虜實在是留不得!
“司馬,機不可失,鷲巢守敵全無防備,吾使團襲擊鷲巢之計,完全正確!”胡焰斬殺完俘虜,這才欣喜地向班超稟報。
胡焰是分頭審訊,俘虜的話基本相同,增加了可信度。這是一支由鷲巢派出的巡哨小隊,他們遵照千騎長、匈奴人呼衍嶨將令,隨機巡哨於闐河兩岸。發現沙漠上有人夜宿後,隻以為是一支駝隊,於是他們沒有返回報告,而是輕率地選擇進攻,本想大發一筆呢,沒想到這一貪念葬送了他們。
真是天賜良機,戰機稍縱即逝。駝隊離鷲巢已經不足半天路程,班超迅速決定將計就計,命四名駝倌防守營地,並明確告訴他們,“望見火起,即率駝隊向於闐河紅山上之鷲巢靠攏!”
漢明帝永平十六年(公元73年)陰曆七月二十五日,班超和淳於薊率領眾刑卒脫下罩袍穿上胡服和人馬甲服,攻擊鷲巢的軍事行動就此迅速展開!
沒人理會沙漠上的人馬屍體,白天會有無數的禿鷲、烏鴉飛來,要不了一會便會變成一堆堆白骨。雖然是夜晚,但漢使團不敢策馬疾馳,終於還是趕在天亮之前,到了於闐河岸邊。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沙漠上寂靜無聲。一條灰白色的河流,在黑暗中水聲潺潺,安靜地向北奔流著。
戰馬在河邊飲水,班超在黑暗中隱隱看清,對岸有兩座山峰,南麵高一點,山巔上分明隱隱露出木頭哨堡的身影。北麵稍低,兩山之間,果真露出一座黑黝黝的營盤。此時,營盤內十分安靜,隻有轅門前兩盞大燈籠,在夜風中輕輕搖晃著。
班超擔心被發現,便率漢使團點著火把公開策馬過河。於闐河夏季水旺,但水深僅過馬腹。河床在這裏寬約有二三裏,水麵不足一裏,河中還有巨大沙洲。刑卒們舉著火把,有的哼著小曲,有的吆吆喝喝、罵罵咧咧,吵吵嚷嚷、大大咧咧地策馬過河直趨兩山之間的營柵轅門前。
這是一座堅固的木質堡壘,堅固的寨柵,均是用整段胡楊圓木豎起築就。箭樓、木堡分置寨邊。如果縱兵來攻,這奇妙的地形下,又有河水阻隔,鷲巢可拒萬餘大軍。而鷲巢穩固,河對麵的商道也就被牢牢地掐斷了!
真是形勝之地,難怪呼衍獗大意,這座河畔堡壘便是於闐河鎖鑰。如果守軍不倚險大意,班超想憑區區三十餘騎擊破這座堡壘簡直難於上青天!
此刻,在班超和淳於薊身後,胡焰忽然狠狠抽了肖初月幾鞭子,輕聲用龜茲語罵道,“汝狗日的,偷奸耍滑,今日晚不準挺屍,罰汝值哨……”肖初月則用焉耆話油腔滑調地討價還價道,“喲喲喲——輸了便認,日間贏了三百錢,還虧吾二百拿來罷,吾便替汝值哨……”
河畔蛙聲陣陣,螢火紛飛,“謔謔”的蟲聲不絕於耳。營盤內不時傳出一兩聲馬、駝的噴嚏聲,更顯得這夜的孤寂和冷清。守門的龜茲士卒隻當是巡哨小隊返回,連口令都懶得問,便惺忪著睡眼罵罵咧咧地打開了轅門。
鷲巢建在紅白山(注:即今麻紮塔格山)兩山之間的沙丘上,靠近紅山坡前凸凹不土的坡地。堅固的寨柵全部由河對岸的胡楊樹木建成,除幾座白色營帳外,營區內主要有兩排高大、寬闊的馬架房屋,幾排馬廄,一排四五間廂房構成。
於闐河與拘彌河兩岸,都有相似的綠洲長廊,都長滿胡楊等綠色植物,兩河邊的綠洲牧民生活習俗也基本相同。於闐河邊的這座大營內,馬架子屋也都是以胡楊為堅固骨架,再以紅柳、蘆葦拌著河泥,重重疊疊壘牆而成,既不透風,又很堅固。
每排馬架子房上,隻有三道門。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此時氣溫很低,這是人馬泛困最容易深睡的時辰。漢使團進入大營便驟然起事,前軍軍侯田慮與刑卒王艾衝進營柵,手起刀落,將兩名當值士卒斬首。甘英、王艾則舉起弩箭,“颼颼”兩聲,將瞭望台頂端的兩名士卒擊倒。
屍體從瞭望台上翻過圍欄淩空墜落,甘英、王艾飛身接住,瞬間倒在沙漠上連著翻滾幾圈,才化解了巨大的衝擊力。即便他們已經十分小心,但還是弄出“嘣嘣”兩聲瘮人的輕微悶響,在寧靜的暗夜裏變得驚心動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