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精絕小城
呈於霸冷著臉道,“大王既知石亀在寧彌城藏匿奇兵欲伏擊班超,何能裝做不知?倘若真不知便也罷了,既知之則非同小可。漢人舉國尚武,自前漢武帝時代起,漢朝從不會咽下苦果,諸國凡反漢者,最終莫不滅亡。試想,倘班超果真為石亀所害,焉知大漢不問罪於大王乎?”
廣德不解,“伏兵乃石亀所派,與於闐何幹?與本王何幹,漢朝須怪不得我尉遲氏……”
“大王此言差矣!”呈於霸痛不欲生地打斷廣德,怒斥道,“大王掌國日久,卻尤視漢人如三歲小兒乎?漢朝地大物博、國力雄厚,從來後發製人,豈不聞‘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乎?國王果如此想,則於闐國離敗亡已不遠矣!”
這話從臣子口中說出,太重了。可呈於霸為國之重臣,當年在亂世中扶國王廣德繼位後,十餘年來可謂忠心耿耿、從無貳念。此時呈於霸的話重重地擊中了廣德,他震驚地看著這個老臣,“呈侯試請一言,難道吾措置有誤?”
呈於霸道,“於闐國內,漢人屯民之後數千人,聚集在吳太公、錦太公周圍,其勢不可小覷。彼雖忠於王室,可別忘了,畢竟是漢民。況且,呼衍獗有監國史住於闐,於闐國內豈會少了大漢斥侯?呼衍獗、石亀有伏兵在寧彌,不管大王知與不知,班超如亡,其罪過便有大王一份。劉莊智力過人,竇固天下名將,漢軍皆虎狼之輩,豈會善罷幹休?!”
“呈侯所言有理,有理……”廣德驚出一聲冷汗,“本王即秘派使臣,送信於班超……”
“大王!”呈於霸淒厲地一聲斷喝,生生打斷國王廣德,聲音中隱隱有恨鐵不成鋼味道,“大王,班超可非尋常漢使,其在拘愚城已斬殺北匈奴與於闐國近二百騎,為防焉澠派人截殺,彼定然隱身西來,戈壁大漠之上,大王如派使者又如何能找到?老臣以為,為今之計,惟有速派使臣,將消息傳給韓苑,吳太公、錦太公雖女流,且忠於於闐,然彼亦必有渠道報班超。即便其報不到,將來也能證明大王曾想救班超!”
“謝呈侯點撥……”廣德恍然大悟,薑還是老的辣啊,呈於霸果然夠狠毒!
尉遲廣德絲毫不敢耽擱,迅速派出王宮信使,急馳昆侖山下的韓苑,將張望欲在寧彌城伏擊漢使團的絕密軍情,通報給了韓苑家主吳太公。
其實,此時的韓苑內吳英與錦娘也正一籌莫展。以韓苑的道行,她們早已經得到這一情報,並緊急派出數個驛騎前出鄯善國且末州與精絕州,試圖找到胡焰與肖初月,截住漢使團。吳英甚至已經向拘彌國派出兩支商隊,七十餘名鏢師已經進入拘彌國。危急時刻即便韓苑昆侖屯二百鏢師盡亡,也絕不讓張望得逞!
王宮內,廣德剛向韓苑派出信使,大都尉休莫廣鵛急匆匆進宮稟報,言北匈奴監國史屈絕賢已帶使團二百騎在西城內外大開殺戒,他們包圍了權氏貨棧,並擊殺了百餘名漢軍斥侯,“真慘哪,貨棧已血流成河,惟有其首領因負傷被俘,更奇者此人乃是年二十餘女人……”
“女人?”休莫廣鵛未說完,王妃南耶恰好進入堂上,聞言急道,“大王,此人得救……西城權氏貨棧僅有帳頭蒲柳一人是女的,就算送給漢人一個天大人情,此人亦非救不可!”
廣德瞬間便明白南耶之意,如果班超被殺,等漢朝重兵問罪之時,救了他們一個重要斥侯,其意義便大了。於是,他迅速令王妃南耶前往館舍找屈絕賢要人!
……
且末州館舍上旌旗招展,這座原且末國的外交館舍,現在是漢使團的居處,不但為且末州的吏民、賈胡們矚目,北匈奴西域都尉府焉澠夫人手下的斥侯們也牢牢盯著這裏。
或許是連日在夏日的大沙漠中行軍太苦,漢使團到了且末州後便在這裏安安穩穩地住了下來。且末州的州長、州尉每天必在館舍內舉大宴,鍾磐齊鳴,鼓樂齊奏,歌舞喧嘩,鍾鳴鼎食,隆重招待漢使團。且末小城內的酒肆、伎戶們更是樂翻了天,每天晚上,漢使團的士卒們湧進歡場,吃花酒,嫖胡伎,出手闊綽、流連忘返。
其實這不過是假象,流連歡場的士卒並非使團刑卒們。早在“且末定策”後的第二天淩晨前最黑暗的那一刻,一支巨大的駝隊路過且末州館舍後門,頭駝則順著街道出了西城門,然後穿過且末綠洲,逶迤進入沙漠。這正是“帳頭”丘庶的駝隊,經過館舍時,漢使團悄然出了館舍順利融入了這支駝隊,神不知鬼不覺地出了且末城。
離開且末綠洲,兩名丘庶麾下的鄯善國輜重兵在前麵擔任向導,龐大的駝隊則順著商道次第進入沙漠深處。他們沒有順著南山腳下的大戈壁向西南方向的戎盧國走,而是直接向正西方向大沙漠中間的精絕城走去!
駝鈴叮當,大漠赤日炎炎,此時的漢使團已經化身為一個中規中矩、聲名遠播的西城商隊。由於且末州州長循玉親自為漢使團準備了充足的糧秣、草料、淡水,現在駝隊有整整三百餘峰駝,近百匹高大的戰馬,百餘匹役馬,“鏢師”近四十名,駝倌、役夫十餘人。高大健壯的頭駝、尾駝和駝隊的正中位置都插著紅色的商旗,上麵寫著一個大大的“吳”字。
這是胡焰、肖初月當年在西域大沙漠上“跑駝”、“做生意”時的商旗,打的其實是於闐國韓苑的旗號。在西域各城邦國,看見這麵鮮豔的商旗,吏民和商賈們便會肅然起敬,便知道這是於闐國韓苑的商隊,沒人會懷疑、會招惹吳太公、錦太公的商隊。
這麵商旗的真正主人,其實正是被胡焰、肖初月當年從呈於霸洞房內救出的漢人女子吳英、錦娘。十幾年時間,利用胡焰、肖初月積累的財富起家,吳英與她的侍女錦娘團結前漢屯卒和都護府屬吏後人,從慘淡經營起家,慢慢從任人欺負的弱女子變成於闐國綠洲不大不小的牧主豪強!
所謂一山不容二虎,吳英崛起後,她的老巢韓苑與呈於霸的呈侯府、張成菩(注:休莫霸時期的輔國侯、大都尉)的張侯府曾有幾年時間勢不兩立,兩方私兵曾在戈壁和沙漠上血腥火拚過數場,韓苑死傷慘重。胡焰、肖初月大怒,便將麾下的沙匪們斷了呈於霸十餘支商隊的財路,捏住了呈於霸的卵子。不得已,於闐國國王廣德隻好親自出麵調停,隻到前幾年北匈奴人控製了於闐國後,這兩家才井水不犯河水,表麵相安無事,一致對外!
正是夏季旺水季節,冰雪融化匯成的大洪水不時從昆侖山上奔騰而下,從且末州至凱度多州不過七八百裏,其間便有十幾道較大的河流(注:今日仍存有三條河流,分別是喀拉米蘭河、安迪爾河和牙通古斯河,今日新疆漢唐考古成果證實,三條河早在兩漢時代便已存在),河畔會有細長型的小塊綠洲,河兩岸有胡楊林帶伴隨。這些河流全都在發大水,洪水衝毀了河畔的農田、房舍,也延緩了駝隊的行程。
走在夏日的沙漠裏,最怕的是懸掛頭頂的太陽。天空無語,烈日如火,紅紅的日頭像一盆燃得彤紅的炭火,爆烤得每顆沙粒都在狂跳,甚至發出吱吱的脆響聲。無風時,望不到邊的沙漠像一口燒紅的大鐵鍋悶熱難耐,仿佛可以把人蒸熟。有風時,滾滾熱浪,熱風燙得人臉劇痛。遠處的地平線則如流火一般在扭曲舞動著,令人頭暈目眩。
為了防範烈日將皮膚烤脫,駝隊在烈日下行軍時隻能光著身子穿著寬大的白色長罩袍,還得用細絹裹著腦袋,再戴上蘆葦編織的大鬥笠。刑卒們每天被烈日烤得脊背流油,喉嚨冒煙,口渴得要命。雖然有河流可以補充淡水,但攜帶的水總是有限的,嘴唇幹得像撒了一層鹽粉,上麵裂開了一道道細縫,滲著血跡。
白天烈日暴曬,好不容易熬到了晚上宿營時涼爽了一些,可夜裏更可怕。夜晚的沙漠上剛開始是悶熱異常,半夜時寒風勁吹,又如進入隆冬一般寒冷難耐,凍醒後裹著氈毯都被凍得瑟瑟發抖。大漠無邊無際,駝道邊、河邊、水潭邊,不時出現的人和動物枯骨,讓人倍覺這死亡之海凶險莫測、危機四伏。
第六天,駝隊接近凱度多州綠洲。遠遠望去,西邊天宇下一座高高矗立的大佛像,離城十幾裏便能看到。漸漸的,幾座高大的寺院,也慢慢露出了身影。刑卒們連歡呼的勁頭都沒有了,每一個人心裏都憋著一肚子火,沿途未出現匈奴或於闐國的沙漠巡哨小隊,就想痛痛快快地砍殺一頓才解氣。
與且末城一樣,精絕城也是一座綠蔭覆蓋的沙漠綠洲城池。隻不過不同的是,這個綠洲太小了,它位於沙漠小河精絕河(注:即今尼雅河)西岸的低窪濕地上。小河自昆侖山蜿蜒而下,一直流向沙漠腹地。
這可是大沙漠中間的一塊燥熱的低窪濕地,胡楊、黑柳茂盛,農舍、圍欄零零落落。城外的田地四周、草場窪地上長滿了蘆葦和白草,窪地便是戈壁沙漠中的一塊孤島,一個世外桃源,它的四周便是滾滾的無邊流沙和一座座高聳入雲、無邊無際的大沙丘,沙丘層巒起伏,悶熱異常,令人生畏。
進入綠洲時傍晚時分,班超向西南眺望,隻見巍峨的昆侖山與南山(注:精絕人眼中的南山即今阿爾金山)相連,暮色中隱隱可見一座座雪峰聳立雲端之上,而那巍巍昆侖之下,便是他的目的地——於闐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