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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夫行千裏

  竇固、鄭眾四位大人都震驚地看著班超,顯然使團出使西域遠比他們想到的還要艱難。班超知道眾位大人心中的詫異,“昆侖之上詳情無從盡知,隻有進入昆侖方能臨機處置。總之,欲固沙海南線,必先固昆侖。漢使團欲在南線站住腳,就必先通商道。如此,方能不動中國財貨,以夷人之力威服高原與西域各夷族!”


  事情遠遠出於竇固意料之外,在此之前,他最關注的是與呼衍獗搶時間。蒲奴單於逼迫呼衍獗在南道開戰,但南呼衍部受創甚巨正在舉族舔傷口,此時呼衍王不敢貿然在南道開戰。漢使團必須在呼衍王做出決斷之前,搶在呼衍獗的前麵下於闐國。這是當前關乎全局的大事,而昆侖山上到底發生了什麽,連王遵與鄭眾都不知曉,此事根本沒法再議!

  可這萬斤重擔,便隻能擱在出使西域的班超肩頭。幾位大人此時的心情十分複雜,但班超已經轉移話題談起屯田,“鄭大人應郭使所請,已遣鄯善都尉屯田伊循城、驩泥城。超請都尉上書皇上,著刑卒屯田鄯善,渠道略加整修,僅伊循城、驩泥城,可屯田五萬畝以上,樓蘭可屯田二萬五千畝。西域物產豐饒,然僅此三地,即可資萬餘大軍長相屯守,非同尋常!”


  班超說完,竇固與鄭眾半晌無言,黃沾道,“皇上曾在章德殿禦書房召見都尉商議屯田事,司馬所言正合今上之意。然北匈奴必不會讓汝輕鬆占於闐、疏勒,如遇北虜大軍南犯,靠南道各國能抵禦否,汝可有成謀!”


  這也是竇固和他的中軍幕僚們最關心的問題,班超未及回答,竇固又問道,“汝此番出使,別部不能隨往,汝欲帶多少人馬?”


  “不——”班超抱拳道,“稟報都尉,超為使節,非將兵征討。吾仍帶貼身三十六騎可也!”


  班超話音剛落,眾將一片驚歎之聲,渠耆道,“司馬,於闐、莎車、疏勒均西域大國,三國合起勝兵有五六萬人,北道各國合兵則過十萬,且遠離敦煌郡,於闐國離鄯善國都有三千餘裏。汝僅帶三十餘騎,豈不是孤身涉險乎?況且高原之上,又有虎狼之國,一旦有變,敦煌郡、鄯善國均鞭長莫及,吾以為不妥也……”


  鄭眾也搖了搖頭道,“仲升,暫且不說昆侖,僅於闐國、莎車國便有匈奴使團監國,疏勒國為龜茲附庸,國王為龜茲人兜題。汝僅帶三十餘人,與以卵擊石何異?不僅別部要帶,吾意還要再募精勇相隨。出使西域,乃皇上國策,不可過於輕率!”


  班超見大帳下已有一麵倒形勢,便趕緊指著沙盤道,“都尉,北線與匈奴相接,宜步步為營,征之使其速服!而南線匈奴駐兵不多,重在收服人心,使其心向大漢,進而借南道之兵抗禦北道各國,此才為根本!超使西域,非征討諸國也。如不能計取三國,並威服昆侖之上,便帶千人大軍,易下卻難守也。請都尉放心,超定小心謹慎,如彼有異心,吾當先行撤至鄯善,再作他圖!”


  班超說完,竇固點點頭道,“沙漠廣闊,如即時撤退,逃生亦或不難。仲升所言有理,北線宜征,南線宜威服,使團確實不宜人眾!”見竇固已經下定決心,眾人雖然還是不放心,但還是不敢再爭了。


  渠耆卻出列抱拳道,“都尉,本將願自領別部,隨使團至鄯善國以為後援。如出使不利,吾將為接應。如高原或西域各國虐待使團,吾將率軍討之,必保使團無虞!”


  黃沾搖了搖頭道,“都尉與好畤侯耿忠大人曾有此議,然皇上以大軍剛班師不宜早出、且宜禾都尉府需要後援為由,否決了都尉之陳議。”


  眾將聞言,俱議論紛紛,可竇固卻返回案後坐定,然後正色下令道,“按皇上詔令,現令以班超為正使,淳於薊為副使,率三十六將出使西域南道各國。給各國的賞賜、文書、符傳關防,尚書台與鴻臚寺早已經備妥,吾已一並帶來。經與三公、尚書台會商,朝廷以為使團當於六月初啟程,汝以為如何?”


  “末將遵令!”班超、淳於薊領命,但聞竇固言班超心裏還是一驚!

  如此重大的外交行動,按照慣例皇帝應該親自召見使節並授予符節,然後在德陽大殿舉行儀式,送使團出使,可雄才大略的當今聖上卻僅派心腹大臣竇固為特使定奪出使方略,根本就沒有將使節召到雒陽當庭委任的念頭。他又想起在伊吾時竇固邊排眾議確定班師時萬分為難狀,這隻有一種解釋,那就是皇帝定然是龍體欠安,這讓班超心裏隱隱湧上擔憂!


  漢朝經略西域可是一整套宏大戰略,隻有天智過人、勇於進取的當今聖上這樣的偉大帝王才能駕馭。一旦有個意外,換了國主,不僅經營西域可能半途而廢,孤身威服蔥嶺東西的漢使團必陷入進退兩難之境地。但箭已在弦,使團出使之策已經不能改變!

  “好,散帳後,班司馬盡快籌備,人、財、物由敦煌郡全力調度,三日後啟程!”竇固一錘定音,說著,他又抱拳對別部眾將道,“讓眾將多走幾千裏路,本尉甚感歉意!”


  班超與眾將趕緊躬身還禮,班超代表眾將道,“軍情變幻莫測,吾等多走幾步不算什麽,請都尉不必掛懷!”


  竇固突然又正色道,“令假軍侯夏淳、周迂、丘遜三將為軍侯,食俸六百石,分領別部三曲。班司馬出使期間,令屯騎校尉渠耆暫領鎮西屯騎營,由中郎將鄭大人節製,隨時策應宜禾都尉府、蒲類國、鄯善國!”


  “末將遵令!”


  這是這次玉門定策帳議最後一項議題,等渠耆領命、三位軍侯謝恩畢,眾將才開始哺食。早已過了哺食時間,晚上敦煌郡準備了豐盛的酒食,此時別部眾刑卒已哺食完畢。役婦們一一抬上酒肉,王遵則就在別部的中軍大帳內擺宴,隆重招待別部屯長以上眾將。哺食畢夜已經深了,因竇固旅途勞頓,便早早歇息了。這場酒班超不得不喝,終於堅持到最後,送竇固、黃沾至大帳中睡下,送王遵、鄭眾兩位大人上車,這才暈暈乎乎地回到自己帳內。


  班秉提起案上的泥壺倒了一卮涼茶給班超醒酒,班騶則急匆匆地從後帳提出兩個大包裹放到案上。這是兩個用藍麻布細心包起、然後用針縫起來的大包裹,看著這熟悉的針腳,班超心裏一熱,鼻子有點發酸,眼淚差點沒掉下來。包袱皮上這藍色細線,分明是愛妻馮菟一針一線縫上去的。


  竇固是個有心人,或許意識到班超此番出使非同尋常,他雖然離京勿忙,但還是專門令黃沾派中軍的掾吏們一一走訪了華塗、田慮、梁寶麟三位軍侯與家在京城的屯長們的家室,為他們捎來了家書。竇固自己則親自走訪了班府,於是一夜之間,班府上下舉府動員,將濃濃的思念變成了這兩個大大的包裹。


  班騶取出短刀細心地挑破密匝匝的針線,一層一層地揭開,兩個包裹裏麵是老夫人、愛妻鄧堯和馮菟、兄長班固的三封帛書,三套薄如蟬翼的素帛貼身褝襦,三套直襟襜褕和絳色脛衣褌褲(注:有襠短褲與長褲),三幅細絹做成的幅巾(注:即巾幘),三雙黃牛皮為麵、內襯絲綿而成的靴履。


  所有的東西都是三套,想象著阿母、師母、嫂嫂、愛妻、侍婢們在油燈下一針一線熬夜裁剪縫製出的這些衣裳,班超熱淚盈眶。班秉、班騶二將到底年輕,大戰方畢,又將遠行,濃濃的思鄉之情,也令抽泣起來,眼淚嘩嘩地流。


  閱著家信,阿母與兄長的叮嚀,令班超到底未忍住,淚眼奪眶而出。再看兩位愛妻的信,濃濃的思念之情,彌漫在寸幅之間。他感到玩味,這封信分明是鄧堯與馮菟一人寫一半。一陣酒意上來,眼皮有千斤重,他懷裏捧著三封家書,走進後帳,一頭紮到行軍榻上,竟然大睡了過去。


  正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就在收到家書的這個晚上,正值盛年的班超夢見自己率別部從河西走廊返回京城雒陽,接受皇帝的檢閱。路過故鄉三輔槐裏縣時,大校場上,彩旗獵獵,人頭攢動,五陵原各陵邑都派出代表來歡迎別部英雄們。護羌校尉曹世書、右扶風秋曹陪他班超威風八麵地檢閱完雍營儀仗隊,便進入大帳開慶功宴。


  安陵邑代表自然是馮墾,此時的馮墾已經是安陵亭長,是安陵邑派來的全權代表。平陵邑代表竟然是姊夫周寧,另外他的好兄弟、平陵人徐幹聞班超功成歸來,也帶著雪兒來相見。最讓班超高興的是,大姊班平帶著小兒周季貞、小女周桃也一齊來迎接,班超便令其一家相隨同至雒陽班府。


  席間,周季貞、周桃賴在舅舅班超身邊,眾人相談甚歡。徐幹則找著機會道,“仲升,吾……三年居憂已滿……”


  班超開始兌現當年的承諾,他豪邁地點頭應允,並悄聲對徐幹道,“別部軍已成,現為鎮西屯騎營。吾已為別部司馬,別部隨時向風平(注:徐幹字風平)兄敞開大門!”


  當天晚上,班超暢懷大飲,不禁大醉,歪歪扭扭地回房,先聞到一股他熟悉的那縷縷幽香。他的心髒嘣嘣地跳將起來,因為這香味隻有他的夫人馮菟有。睜眼細看,果然見幔後燭下坐著一個嬌小的玉人,幔上千嬌百媚的身影令他酒醒了一半。掀開帷幔一看,馮菟身著大紅寬袖襦衣,頭上梳著秀麗的垂雲髻,用簪花固定,耳墜鼓形耳璫,正端坐案頭安靜地讀著他剛開始著述的《西域風土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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