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何罪之有
與眾人晦暗、驚悸的心情不同,這天的天氣是出奇的好。整個白天都天高氣爽,陽光明媚,令人感覺到些許春天的模樣。淳於薊、霜刺、胡焰指揮國兵、刑卒們默默埋葬了這些人牲屍首,所有人心裏都說不出的難受,沒有人想多說一句話,有幾個年輕的國兵甚至還躲藏到一邊將朝食一吐而空。
回到蒲類城,淳於薊、胡焰因要提審烏日塔,便跟著霜刺一起徑直進入後院。院中的幾輛胡車(注:即匈奴車)上仍載著烏日塔帶來的幾個由荊柳、籐條編織而成的大箱子,王妃原想專室安置,故而才未卸下。離開凹嶺時,飲器、食器什麽也未帶,烏日塔卻將這幾個箱子帶了來。
淳於薊、胡焰、霜刺檢視一番,這些外表普通的大箱子中,原來裏麵別有洞天。一個個造型別致、工藝精湛的漆木箱匣,裏麵除三女衣物、裘、靴和馬轡、革笥(注:即皮鎧甲)、彎刀外,有精美的玉器、石器,如瑪瑙獸、玉珠、佩飾物件,有幾匣金器,如金甲、金人、金留犁和鑄成動物形狀的金飾片。更多的是金銀首飾,如耳環、耳墜飾、串珠、冠飾以及各種動物形飾片或飾牌。
或許以為再也不能揚鞭策馬馳騁在草原,烏日塔分明連自己使用過的馬轡、革笥、彎刀都帶了來。淳於薊、胡焰見識過太多的寶物,對金銀視若無物,可一幅方帛上麵寫著字“匣中物跪奉班司馬”幾個隸書漢字,卻讓二將後背直冒冷汗。這裏是王宮後院,現在是霜刺的大堂所在,竇固的中軍一般無人敢來騷擾,但淳於薊還是一把將其掩在袖中,未讓霜刺看到。
看來呼衍曆真是下了大功夫啊,或許是害怕漢軍抄掠,或許是為感謝班超收留,或許是當做小女衣食之資,或許是有什麽其它目的,此舉定然是呼衍曆全部計劃的一部分。
霜刺根本顧不上去看什麽字,再說他也不識漢字。他雖貴為蒲類國國王,可他是一個在匈奴人奴役下窮酸潦倒的國王,在南呼衍部主人的眼裏他就是一個奴隸頭兒,何嚐見識過如此稀世寶物,每看一匣嘴裏便抽一口涼氣……恰好王妃走出屋請三人進屋餉食,還看著淳於薊、胡焰道,“此烏日塔之物,奴奴不知如何處置……”淳於薊想都未想便道,“既為降民,諸物便充入國庫,盡歸蒲類國王宮所有!”
三人心裏都不好受,沒人有那怕一點食欲,餉食是不吃了,進入堂中便開始提審烏日塔。烏日塔母女三人被國兵帶到大堂內跪於毯上,淳於薊、胡焰、霜刺等人想知道的東西太多了,但是他們都未說話,室內陷入死一般的沉寂。終於,王妃黑稗打破尷尬氣氛道,“烏日塔,既欲投漢,便說說過往罷!”
“奴奴遵令……”烏日塔抬頭看了一臉殺氣的淳於薊、胡焰和霜刺,便低下頭期期艾艾的打開了話匣子。
她說她的家鄉在娑陵水(注:即今蒙古國色格楞河)畔的呼衍氏世襲封地,當年呼衍部與烏幕禪部隨右賢王西征時,她的部落留在娑陵水封地成為北呼衍部。後來,她嫁給北呼衍部右骨都候、萬騎長、後為單於龍庭大都尉的呼衍曆為妻。說到這裏時,她聲音顫抖,仿佛在回憶甜蜜的過去,仿佛在留念過去美好的時光。
接著她說,十幾年前,她臨盆生下兩個女兒不久,呼衍曆便接受單於密旨離開龍廷,不知去向。後來不知何故,單於派兵羈押了她們一家,並囚禁於龍庭聖山之上多年。幾年前,呼衍曆突然帶著幾名手下從中原悄然潛回漠北聖山之上,斬殺數十名看守騎卒後,將她們母子三人與哈爾罕夫婦一起隱秘送到蒲類海邊,隱姓埋名藏匿了起來。
到了蒲類海她才知道,這裏是南呼衍部的駐牧地,呼衍曆是呼衍王的座上賓,與王子胥皋交厚,並一同替呼衍王征戰多次,俘獲河西漢卒、西域各國胡卒三百餘人為奴,以手人大將脫脫魯為首,在偏僻的凹嶺建成秘巢。這些年她們一直隱藏在凹嶺,單於、左賢王、左鹿蠡王都派出斥侯在四處尋找她們,並追捕呼衍曆,但一直有驚無險……
聽到這裏,霜刺又想起了恐怖的過去,他怒問道,“單於交給呼衍曆什麽使命?呼衍曆先在白山練兵,又潛入中原這許多年,到底是追蹤何物?”
烏日塔道,“奴奴不過一個婦人,並不知道單於使命實情。妾隻從呼衍將軍與手下對話中,隱約聽到或是為了尋找什麽‘璽’……”
淳於薊感覺納悶,便問道,“呼衍曆神勇廣大,既能將汝等從聖山偷送至白藏匿,蒲類城既為漢軍所下,大多數匈奴人都逃向車師後國或燕然山,汝一家為何不逃?”
烏日塔道,“呼衍將軍遠去多年不歸,單於派斥侯四處查探足跡,吾一族戰戰兢兢。幸好凹嶺偏僻,奴奴和兩女與阿寨、額莫在這裏日出日落,放牧牛羊,得已遠離塵世紛爭。如漢軍不奪吾白山,吾部族已忘記過去矣,吾……恨之。城破當日,吾亦想逃,無奈阿寨、額莫病重,不能行走,吾實不忍棄之……”
“啪!”
所有人都能聽出她說了假話。霜刺將手中卮怒擲於案上,厲聲怒喝道,“哼,汝身為北匈奴貴族,汝還恨之?!白山乃吾蒲類國祖地,蒲類城世代為吾國王城,係汝匈奴人強占之。王師下蒲類城,乃順應天意,何錯之有?!汝恨之,數十年來,蒲類人受盡奴役欺淩,要說恨,汝等禽獸不如,蒲類人恨不能寢虜皮、食虜肉方快之……”
“大王夠了!”霜刺越罵越恨,可嬌弱的烏日塔竟然打斷了霜刺的話兒,令眾人嚇了一跳。
她頓然昂起美麗的頭顱,一雙秀目哀怨地直視霜刺,“奴奴問大王:吾雖生北呼衍部穹廬之中,伴金人掛佩飾,衣食無憂,後又得嫁呼衍將軍,可謂尊榮至極。可吾不過一婦人,隻想眷護小女,氈房之外,天下紛爭,吾能奈何?妾雖陋居穹廬之內,然亦知中原、漠北、西域千百年來從未太平過,蒲類國家國情仇,是是非非,大王莫非以為該由吾孤兒寡母擔承?既如此,妾今但求一死,何足懼哉……”
畢竟曾經是主人,烏日塔一番話,竟然令霜刺瞬間威風全無。
黑稗不滿地怒視著烏日塔,又扭頭狠狠地瞪了一眼霜刺。霜刺緩過神來,嘣地一聲一拳重重地砸在案上,他手指著烏日塔怒斥道,“但求一死?氣死吾也!今已為降民,仍如此囂張,以為吾不能殺汝麽?啊!本王便斬汝十次,活剮汝十次,亦不解恨!”
烏日塔終於低下頭,但所有人都能看出,霜刺的咆哮並未能令她屈服,她對曾經被南呼衍部征服、奴役數十年的蒲類國人的蔑視,已經深深地浸透在她的骨頭中、血液裏!
淳於薊嘴張了一下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此女伶牙俐齒,自己未必是其對手。他看一眼胡焰,示意該他說話了。
本來,胡焰想讓霜刺抖擻威風呢,沒想到霜刺演砸了,威風沒抖成,反弄得威風掃地灰頭土臉,見淳於薊按捺不住了,便笑著著烏日塔道,“烏日塔,汝唱悲情、撒大謊,演戲一般,從頭至尾無一句真話。別的且先不說,吾來問汝,呼衍曆與手下殘殺四個村落一百七十餘口為哈爾罕活殉,如此禽獸行為,可謂慘無人道,汝便在穹廬中,亦敢說不知?亦或是‘從來不問’乎?!大漢胸襟寬廣,地大物博,願意接受天下降民入漢,可汝既欲以身投漢,卻又信口妄言,讓吾等如何信汝?!”
烏日塔不怕霜刺與黑稗,但她怕霜刺身旁的二位漢將,或許凹嶺被血洗,便是此二人所為。或許她的耳邊又響起咋夜那慘絕的哀嚎、慘叫聲,或許胡焰“讓吾等如何信汝”的話讓她害怕了,她開始有點窘迫、戰兢的樣兒。忽然,她將身邊跪著的兩個小女抱在懷裏,閉著目仰起頭,兩行淚水從她嬌豔的臉龐如雨而下。
接著,她說道,“稟報將軍,烏日塔不敢隱瞞。凹嶺共有五村,另四村百七十餘口均為呼衍將軍從戰場上所得,乃人牲也。既為人牲,大人賓天活殉數百,單於駕崩活殉數千,祭天祭祖,人牲、妻妾死殉何罪之有?況且前日夜人牲均自願殉死,將來有一天,妾自願死殉呼衍將軍……奴奴未說謊,懇求將軍明察!”
人牲?!自願活殉?!室內所有人都震驚地看著這個連跪姿都十分優雅的精致女人。
人殉現象中原古已有之,到了兩漢時代,由於大漢曆代帝王嚴禁殺生殉死並身體力行,人殉之風至孝武大帝時代在中原已很少發生。但在崇尚殺戮的北方遊牧社會,北匈奴各部族崇尚狼性文化,其生存方式便是以殺掠同類為生,人殉卻是普遍現象。俘虜是私人財富,是低賤的奴隸或比奴隸更低賤的人牲,為主人殉葬,不管是人牲自己還是別人,都認為是天經地義之事!
“人牲是否自願殉死已無眾探究,不必再費口舌。”淳於薊到底忍不住親自上場了,“吾且問汝,吾醫工已數往救治,呼衍曆為何還要斬殺翁母?此滅絕人倫、獸類不如之事,汝不會亦說是哈爾罕自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