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死士情懷
呼倫原來脫口而出的是匈奴諺語“羊羔送進狼嘴裏”,可話到嘴邊又憋了回去,將單於比做狼有大敬之嫌。山雨欲來,漢朝北征的風聲越來越緊,留給北匈奴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山崩地裂的大戰來臨之前,此時呼衍曆的狀況,讓他十分揪心。
原被軟禁在張掖郡的漢軍主帥竇固,已經潛回雒陽。東邊離氐池城僅數十裏的漢軍兩個馬場(注:即今山丹馬場),以及西域商人權魚的馬場,共有優良西域戰馬十數萬匹。種種跡象顯示,漢軍已經在準備大規模北征。他已經派出兩批可靠的驛吏,將情報馳報單於龍庭。
如果此時呼衍曆隱秘回到漠北龍庭,勢必要天降罪罟,引起一場血腥內訌。因此,陡聞呼衍曆想返回漠北,他的第一反應,竟然是要斬殺呼氏。
呼衍曆痛不欲生,十年前一幕幕全部湧上腦際。呼倫豈是他呼衍曆的對手,呼倫抽劍時他絲毫未予防範,如果呼倫膽敢揮劍刺來,仇恨彌漫心胸的呼衍曆定然會斬殺這個“國師”!
十年前,單於得知疏勒王都勒之女寒菸已攜帶草原信物逃進漢朝,便派出時任骨都候的呼倫帶著部下數十名,扮成西域於闐國駝隊進入漢朝河西,並在張掖紮根下來。後來,呼倫通過大漢朝中的奸細,證實漢廷並未獲得柱璽,並迅速將這一重要情報秘報漠北單於。
於是,蒲奴單於當時便派出了他的殺手鐧,即左賢王帳下都尉、年輕的萬夫長呼衍曆。他命呼衍曆隱秘潛入漢朝,任務是無論如何也要尋找到草原信物的下落,並將其奪回。
那是在夏末,草長鶯飛,綠水長流,草原上繁花似錦。蒲奴單於在聖山的大帳內,用匈奴人血祭天神和祖宗的傳統,秘密召見了呼衍曆,他賜給這位年輕的將領一柄銀質小刀,麵無表情地道,“給爾十年,走遍大漢千山萬水,亦要找到柱璽。如十年不得,則祭烏日塔,不焚。十五年不得,則祭汝全家……”
血氣方剛的呼衍曆沒想別的,他拿起小刀,在巫師高亢的歌唱聲中,將端坐著的“祭品”頭頂旋開一個紅色的小洞。他速度很快,小刀上都未蘸上血。血瞬間便象紅色的泉水一樣湧了出來,巫師則端起銀壺,將滾燙的水銀灌進祭品頭顱內。
“滋滋”聲中,已經被巫師藥物麻醉睡過去的“祭品”,瞬間睜開了眼睛。他沒有疼痛的感覺,目光似乎很迷茫,又似乎對發生的一切有的覺悟,眼中亮光一閃便靜止不動,直直地望著前方。
這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塞人男子,是匈奴人的奴隸。他就仿佛似人長睡被弄醒了一般,兩眼剛一睜開,生命火花已經瞬間即逝。於是,炯炯有神的眼睛,仿佛生時一般,軀體更是一動不動,變成了永恒。
巫師將呼衍曆旋起的那一小塊頭蓋骨重新放回祭品頭上,於是血祭完成了。
當時僅有二十餘歲的呼衍曆,在江湖上赫赫有名,有漠北第一高人之稱。他對司空見慣的血祭,並未太當一回事兒。在接下來的大祭中,這個“祭品”會在祭祀大禮(注:薩滿教春祭大禮)完畢後,被焚化掉。
但單於說的“不焚”,則是明確告訴呼衍曆,如何十年時間還完不成任務,他的烏日塔將會成為“祭品”。但血祭之後,烏日塔的屍體暫時不會焚化,而是要與他呼衍曆同時被焚掉,以祭祀聖山、天地和祖先。
現在,整整十年過去了,他找到了柱璽線索,卻並沒有真正找到它的下落。疏勒人權魚一族隱藏在漢都雒陽,而大漢朝廷雖然專於內政,卻有幾支力量在隱秘打擊進入中原的匈奴人。他數次潛進雒陽,都感覺有一個影子用獵人一般的目光,在悄悄地看著他。
這激起了他的好勝心,有好幾次,他差點落入漢廷侍中廬殺手楊仁的手中。最險的是匈奴克星竇融過世的那一年,他差點被左車的傳人班超與中原一眾好漢在崤山活捉。盡管僥幸逃脫,可自己卻身負重傷,被班超的重鐧劃破左臂,四個得力的手下死士,也命喪崤山。
雖然僥幸逃出,可淳於薊的淩厲追蹤,又差一點讓他落網。等到了河東漢陽郡的阿陽縣(注:今靜寧縣西南)的時候,他已經山窮水盡、岌岌可危。就在這個最困難的時候,河西商賈林肜的駝隊自雒陽返回河西途中,“剛好”到了河東,於是林肜主動出手搭救了他。
這些年,他已經牢牢地盯住了疏勒公主寒菸。但是,他沒有動寒菸。他隻有一個信念,那就是為匈奴帝國奪回草原信物柱形璽。作為呼衍氏貴族之後,他與漢朝有不共戴天之仇,同時他也是匈奴帝國最狂熱、同時也是最冷靜的死士。
漢人據有富饒的河西和中原,呼衍氏部族便隻能呆在疏榆穀草原。呼衍部族人誰都清楚,同樣豐饒肥美的疏榆穀草原是戰略要地,也是漢人的必爭之地。隻要漢廷北征匈奴,則必然會兵發天山,以奪取疏榆穀為首要目標。
呼衍曆冒著愛妻烏日塔被單於血祭的風險,最終選擇沒有動寒菸。相反,當寒菸在太華山遇險時,他甚至主動出手射殺了棕熊。因為,他選擇了等待,讓時間來厘清一切。但他如此選擇,便讓愛妻烏日塔麵臨著血祭之災!
這是一個痛苦的選擇,他是不得已而為之。他比誰都要清楚,胡女寒菸並不簡單。她的背後表麵上是楊仁與班超,其實是漢廷與竇氏世族。既然她身係草原信物,漢廷自然會不惜一切保護她。漢人自古尚武、重血性、講信義,有恩必湧泉相謝,有仇必舍命相報。一旦動了寒菸,他呼衍曆將再難藏身大漢境內,且就是逃到天涯海角或漠北苦寒地帶,大漢朝廷也絕不會放過他。
想當年,匈奴郅支單於羞辱並殺害了漢朝使者穀吉等人後,一路西逃躲進康居國。建昭三年(公元前36年),漢將陳湯和西域都護甘延壽借出使西域之機,假托皇帝詔令調發西域各國軍隊以及車師國戊己校尉屯田官兵共四萬人,分兩路翻越蔥嶺和天山,一直追殺到位於康居國的郅支城,將郅支單於生生斬首。
“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
此事雖然已經過去百餘年了,但是,漢將漢將陳湯和甘延壽留下的這一名言,卻讓與大漢為敵的西羌和漠北的北匈奴人,每每想起都要渾身發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