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男兒何不帶吳鉤
()顏靜洛頗有些無奈的揮著刀——說是刀不太恰當,只不過是一長條草原上風化了的頁岩,修成刀的大體模樣——機械地反覆左右揮斬。
這便是呂顏鴻教給他用刀的第一課。老頭兒說,世間用刀之法,不外力法和技法兩種。所謂力法,便是以力揮刀,直來直去,拼的是誰刀上的力量更大更巧妙,瀚州的戰士大多是用的這種刀;所謂技法,講究出刀角度、速度乃至步伐、雙手配合等等,蘇昉便是用的這種刀。
原本以顏靜洛的xing子,修習技法倒是更合適些,但畢竟年齡大了,筋骨閉合。而技法則是要從小便練起的,再學用刀技法反而不好,不如直接學力法。
顏靜洛聽了,原本以為老頭子會拚命讓他練習力量,可沒想到,居然會是這般練法。
呂顏鴻抱著他的酒囊,躺在顏靜洛五步開外,嘴裡啰嗦著:「你不要覺得這樣揮刀沒有效果。事實上,儘管力刀拼的是刀勁,但也並不是誰的力量越大誰就佔便宜。用刀的兩種路子,其實是殊途同歸,力刀也要講究些巧勁,技刀也需要力量支撐。真正的用刀高手,是不分技刀還是力刀的。」
顏靜洛分心聽他說話,揮刀用的力量急了些,石刀便斷做幾截。他抹了把汗,重又在腳邊撿起一柄,嘴裡嘟囔道:「那不還是需要力量?我整天揮舞這石片子又有什麼作用?」
呂顏鴻摸了塊石子兒砸了他後背一下,說道:「你以為用刀之人必得力能扛鼎?其實只要拿得動刀,都能學力刀,只不過是水平高低不同罷了。莽漢用力刀,使得是全身的氣力,一刀不中,自己便有些危險。況且,你的力量再大有個屁用?你手裡拿的刀才決定了你這一刀的力量大小。軍中所用的普通刀,均是用鍛鋼打就,鍛鋼雖比鑄鐵有些韌xing,終歸是凡鐵。你力量大了,幾刀下去,刀便卷了刃甚至斷掉碎掉,到時候你手裡只握著個刀柄,空有一身蠻牛的氣力又能殺死幾個人?即使是燮國風雲騎所用的雪華刀,碰到重甲軍隊,也不敢用刀和對方以力相拼。你想想,風雲騎乃是輕甲騎兵,雪華刀若是斬了對方鎧甲,一刀兩刀還好,若是反覆斬切,再利的刀也終究會崩斷。所以風雲騎靠的是速度和技巧,一挨近身,便借馬力以雪華刀衝刺對方鎧甲連接處的縫隙。風雷騎則是重甲,用的兵刃便不是輕巧的雪華刀,而是重劍長槍,當年勤王,鎖河南關一戰,只有他們才敢靠著厚重的鐵劍揮砍胤國的烈焰軍鎧甲。其實說揮砍倒還不如說砸更恰當些。」
顏靜洛停下動作,說道:「那我便磨練氣力,也學著風雷騎用重劍便是了。」
老頭子氣得嘴唇直哆嗦,指著顏靜洛罵道:「你這笨蛋!你到底見沒見過風雷騎的重劍?風雷騎一柄重劍有你的巴掌這麼寬、兩指多厚,差不多要四十斤,你能揮得動?風雷騎靠這種劍上陣搏殺,依仗的除了多年苦練的氣力外,他們的盔甲也是有些特殊,靠的是機括的力量才能長時間揮動這鐵劍。你這笨蛋,真氣死我了!」
顏靜洛想起來,風雷騎用的重劍確實不是單靠人力揮動的。燮國風雷騎盔甲冠絕梁朝,原因便是除了防護絕佳外,還能靠機括節省騎兵揮刀使槍的力氣,也是靠著這個,他們才能使用這種四十多斤的重劍。
他又強辯道:「那我上陣時便也……」卻說不下去了,他本想說,到時候便也穿了風雷騎的鎧甲便是,但突然想到,風雷騎不光兵刃鎧甲特殊,就連坐騎也是特殊。普通戰馬根本馱不動重甲戰士的重量,他們騎的,乃是燮州草原上極為稀少的蟒雷馬。這**在整個梁朝也就只有燮州草原靠近雷州的地方才有出產,並非尋常飼養的軍馬。蟒雷馬力量絕大,又奔行如雷,足以擔負起這種重甲騎兵衝鋒陷陣的任務。儘管如此,她們也不能在如此負重下長時間作戰。哪怕在戰場上,除非風雷騎衝鋒時,騎兵是不會著重裝坐在馬上的。要是自己穿了風雷騎的鎧甲上了戰場,落下個貪生怕死的名聲還在其次,關鍵是沒有那麼多蟒雷馬供他換用,就是想「貪生怕死」也沒法子。
想了想,便又說:「那這種練法也不是學力刀的法子啊?!」
呂顏鴻往地上一躺,說道:「唉,怎麼跟你這個笨蛋解釋呢?你也不用問那麼多,到時候自然知曉,只把我讓你做的事情做好便是。」
顏靜洛無奈,只得繼續揮舞石片,斬在空處。
呂顏鴻教顏靜洛練刀,第一課便是要學會用這石片刀揮斬空處千次而石刀不斷。無奈頁岩酥脆,況且又修成了薄片,哪怕不用來斬東西,單單揮動也十分容易崩斷。顏靜洛足足練了一整天,才體會出如何控制力量,如何因勢利導。到了第二天正午,他終於用一柄石片刀做到了揮斬空處千次而石刀不斷。
呂顏鴻撇了撇嘴,似乎不是特別滿意。接下來,呂顏鴻在草地上立了兩根木杆,中間牽牽連連綁了些盤馬藤,讓顏靜洛用石刀去斬斷那些細嫩的藤絡。
顏靜洛斬了一下午,經常是一刀下去,「碎石與嫩葉齊飛,石刀並藤絡共短」,遠遠達不到呂顏鴻「藤絡斷石刀存」的要求。
一直到太陽下山,顏靜洛依然沒能做到。呂顏鴻看得不耐煩,溜達回帳篷里睡覺去了。快到吃晚飯時,達剌坦派人送了些黍米餅和烤肉過來。那送飯的漢子看顏靜洛在那裡一刀一刀的斬那些盤馬藤,不禁有幾分好奇,便也撿了條石片,學著顏靜洛的樣子斬去。結果一刀下去,也和顏靜洛一樣碎了石刀。顏靜洛看他和自己一樣出醜,不禁有些忍俊不禁。結果那漢子又撿了根石片過來,先在空處揮舞幾下,然後沖著木杆間的盤馬藤一刀斬落,那些牽牽扯扯的盤馬藤立時斷開了,那人手裡的石刀卻並不斷裂。那人拋了石片,指著顏靜洛哈哈大笑。顏靜洛心中尷尬,面上通紅,也不好意思答話,只顧從地上重新扯起些盤馬藤繞在那木杆上。那人笑了一會兒,也過來幫顏靜洛。
這人顏靜洛倒是認識,慣常在達剌坦帳篷里伺候的,平時並看不出有什麼出奇之處,沒想到今天便露了這麼一手。那人幫顏靜洛纏好藤蔓,又撿起一條石片,沖顏靜洛嘟嘟囔囔的說著什麼。顏靜洛知道那人是在指點自己,無奈實在聽不懂瀚州話,也只能撓頭。
那人拉起顏靜洛的手,將石片中間部分橫放放在顏靜洛手上,指點著顏靜洛尋到了石片的中心所在,便又提起石片,斬向藤蔓。顏靜洛注意到,那漢子故意用石刀前端去斬盤馬藤。這一下石刀碎裂,藤蔓也只斷了一兩根。那漢子又撿過來一柄石刀,用石刀的後半部分去斬藤蔓,這次藤蔓倒是斷了不少,石刀卻也碎了。顏靜洛忽然有幾分明白,搶著抓過一柄石刀,先尋了石刀重心,瞄了好久,用這裡去斬藤蔓。果然那木杆上纏繞的剩餘大半盤馬藤應聲而短,石片卻沒有當即便斷,只是顏靜洛手上一抖,石片才斷成兩截。
那人又拉起顏靜洛的手,在他掌心用力拍了一下,然後沖他使勁兒搖頭。又輕輕撫了一下,接著還是搖頭。最後不輕不重的斬了一記,才沖著顏靜洛笑著點頭。顏靜洛明白他是說,用的力量需得不輕不重,便又急急忙忙的在木杆間纏上藤蔓,學著上次的樣子,用石片中間去斬藤蔓,果然,藤蔓斷了而石刀未損。
那人沖顏靜洛豎了豎大拇指,又拍拍他的肩膀,便騎上馬回去了。顏靜洛心中興奮,又試著去斬藤蔓,只是尚不jing熟,成績時好時壞。他也不太放在心上,只管不停地揮動石片去斬那些藤蔓,直到四下里變得漆黑一片方自罷休。
回到帳篷里,呂顏鴻正一手酒囊一手羊腿的吃喝得正自愜意。見顏靜洛進來,便問道:「如何了?」
顏靜洛不敢說送飯的漢子指點過,便含含糊糊的答道:「時好時壞。倒是摸到些法門,只是不夠純屬。」
呂顏鴻嘿嘿一笑,用手裡的羊腿指點著他說道:「要不是那漢子教你,你怎麼學得這般快?還好意思說『摸』到些法門?」
顏靜洛臉上微微一紅,不再答話。
呂顏鴻也不再繼續譏他。顏靜洛抓起肉來吃了幾口,問道:「我覺得這種用刀的方法還是更像是技刀啊?你怎麼說是力刀?」
呂顏鴻吐出塊骨頭,說:「昨天白跟你說了這麼多,你這是沒見過真正的技刀是怎麼練成的。練技刀,便是要學套路,這一刀怎麼斬那一刀怎麼刺都是有定式的。一套技刀的套路,多則幾十上百,少則十數,講究的是合規合距。若是練技刀,十年功夫也不見得能有多大成就。力刀則不同,力刀也有套路,卻不是那麼死板。力刀之技,僅有刺、斬、撇、擋、劈五種。瀚州向來有用刀九技之說,也不過是在這五者基礎上細分了左右前後、馬上馬下而已。力刀並非拼大力,而是拼巧力。今天來送飯的這漢子,氣力並不大,用刀卻是好手,已經懂得些力刀的jing髓所在。所謂力刀,說得是刀上之力,並非揮刀之力。你的臂力再強,傳到刀上寥寥無幾,那也是無用。你花了大力氣,把一柄刀耍得花兒也似的眼花繚亂,卻碰不到敵人半片衣角,也是沒有好處。力刀講究一擊必殺,更適合戰場殺敵,而戰場上更是不能拼蠻力,而是要懂得如何使巧勁。再有,我昨天跟你說過,一般的刀都是凡鐵所鑄,你不會用巧勁,那就保不齊一刀下去刀便斷了。所以,用刀者首先要了解自己的刀。這兩ri我讓你揮石刀斬藤蔓,便是要讓你知道刀的本xing。你可悟出些什麼來?」
顏靜洛低頭沉思,心裡有些頭緒,言語里卻說不出來。呂顏鴻便接到:「一柄刀,不管是揮斬還是突刺,運動最快的部分永遠是刀尖,力量最大的地方則是刀柄。速度最快的地方力量最弱,力量最大的地方速度就最慢。若是有人揮刀斬你,格擋前半部分永遠比格擋後半部分用力小些,但格擋後半部分卻在時間上更寬裕一些。若是你揮刀斬別人,用刀尖可及遠,但力量不足,若用靠近刀柄的部分,距離上就要吃些虧。今天你斬那些盤馬藤,也應大致明白了,一柄刀最重要的不是刀尖也不是刀柄,而是刀的重心。就像一個人有心,刀也是這般。」
顏靜洛明白了:用刀便是要用刀的平衡之處。又一想,豈止用刀,為人、處世、治國不都是這一個道理?便是要講求平衡之道,加一分則重,減一分則輕。
呂顏鴻接著說:「石刀酥脆,極易崩斷,你用石刀入門,以後用鐵刀便更容易些。只是你尚欠火候,明天便接著斬藤。」
顏靜洛應了,便低頭吃飯,忽想起一件事,便正了正身子,向呂顏鴻說道:「學生尚有一事不明,請老師指點。」
呂顏鴻搖了搖手中的羊腿,說道:「別這麼婆婆媽媽的,這裡不是墨離城,這帳篷也不是旭輝殿,有話就說。你什麼時候學得這般啰嗦?」
顏靜洛沉聲道:「老師教我這用刀之法,在我看來不過小技,或可斬十人百人,又如何殺得盡天下jian佞?回想老師先前所教,無不是治國處世之大韜略,學生學得一二也能擔當燮國重臣,造福百姓。老師又為何說先前所教乃是安身立命的小伎倆,現下所學才是真本領?」
呂顏鴻冷哼一聲,說道:「我且問你,我那哥哥呂顏薈,所學的治世之術與你比起來,誰更厲害?」
顏靜洛恭聲答道:「呂太師忠良無端,乃能臣。靜洛不能望其項背。」
呂顏鴻又說:「劉光遠呢?你比他又如何?」
顏靜洛答道:「學生不敢與劉太師相提並論。」
呂顏鴻又問:「以他們兩個的本事,怎麼就放了梁頌這跳樑小丑入中都了?」
顏靜洛愣了下,沒敢說話。
呂顏鴻說:「治世能臣,必得要逢得治世才行啊。我若只教你如何為人處世,在墨離城或中都謀得一官半職也不難。可是就是你做到中樞太師、輔政大臣又能如何?若再有個梁頌之流,你也被他當著皇帝的面殺了。血xing男兒,若是只懂得聖人之言,跨不了馬提不了刀,就是胸中有丘壑又能如何?你若不學刀馬之術,來ri便上不得戰場,難道只等著蘇昉取了天下給你封官進爵?嘿嘿,『若個書生萬戶侯』啊!人人都想做治世之能臣,可這治世從哪裡來?還不是從亂世中的屍山血海里趟出來的?!我原本教你的那些,只是憐你孤幼,教你些處世之法罷了。這四年來,看你始終不移本心,能以天下為己任,才肯教你兵馬韜略,教你叱吒天下。『兵者為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這句話你是聽得厭了,可是想過沒有,聖人能用兇器,不是不能用,更不是不會用!」
顏靜洛垂首聽了,沉默良久,又說道:「靜洛明白了。只是若是我只習刀馬,也不過是多個自保的法子罷了。將來恐還是也上不了戰陣……」
呂顏鴻頗有些不耐煩的躺下,說道:「莫非你以為你師父只會這些?看你白天練刀辛苦,不想讓你過於勞累罷了。你若是這麼說,那自明ri起,晨起跑馬,飯後練刀,待到夕陽落山,便跟我學一學陳兵布陣之術。」
顏靜洛不禁苦笑:果然還是自找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