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人間正道是滄桑
()蘇昉入墨離城時,尚是盛夏,轉眼間便已入隆冬。
今年燮地的雪下得格外大,詹天毓令人捎來信,說燮州草原上已有牧民宰了秋初新下的牛犢羊羔,以求果腹。詹天毓原本只是滁雷縣淵犀侯府中的一名門客,蘇昉改了燮國官制,滁雷縣也就變成了滁雷州。那ri蘇昉在旭輝殿中徑自點了幾人做了州縣太守、撫院、縣尉,詹天毓便在此列,成了滁雷州太守。今年冬雪極大,燮州草原以西均糟了雪災,牧民損失頗重。倒是墨離城附近的幾個州縣,土地適合耕種,厚重的冬雪反而讓人覺得喜氣洋洋的。
蘇昉讓蘇常帶信回滁雷,讓詹天毓派人到東面的幾個農耕州縣買些糧食,分給燮州草原上的牧民。又給墨離城附近的幾個太守遞信,讓他們挪些官糧出來,送到災區賑濟。
顏靜洛看著蘇昉慢條斯理的處理這些事情,心裡不禁有些奇怪。
滁雷州是蘇昉的封地,七年前蘇昉便到了滁雷,他在那裡經營ri久,說是他的老巢也不為過。現在老巢風雨飄搖,蘇昉卻並不十分擔心。
蘇昉放下筆,抬頭看看坐在一旁的顏靜洛,說道:「牧民受災,你可有良策?」
顏靜洛想了想,說:「不如東遷?」
蘇昉搖頭,說道:「那有與逃荒何異?虧你還是從草原里出來的,燮州草原地廣人稀,燮國東部則是人煙稠密。草原上最多的不是人,而是牛馬。你讓牧民東遷,那些牲口怎麼辦?一併帶著?那不用等到明年開chun,兩個月的時間就能把墨離城吃掉。若是把牲口扔在草原上,那些牧民以後靠什麼過活?還不如先吃掉幾頭小的。你也說過,民力無窮,唯民不絕。放心,小小的雪災還難不倒草原上的那幫人。現在我們先調些糧草過去,得保證人餓不死,至於牛馬,或許得掉些膘。只要熬到雪停,牧民就能打到乾草。」
顏靜洛有些不解,問道:「那當年麓國也是受了大雪災,麓國也和我們差不多,有種田的有放牧的,問什麼還是餓死了那麼多人?」
蘇昉說:「不同的。你想想,我們燮國的牧民和麓國的牧民有什麼不同?」
顏靜洛沉思了一會兒,試探的說:「麓國靠近瀚州,大約牧民帶些草原蠻子的血統。我聽麓國過來的使臣總是稱呼他們『騎馬的蠻子』。難道他們吃的比我們多?」
蘇昉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打了下他的腦袋:「麓國和瀚州隔著天祭山脈,我們和瀚州隔著雁盪山脈,若說麓國的牧民帶著瀚州人的血統,我們的牧民也差不到哪裡去。」停了一會兒,又說:「你剛才也說了,麓國的使臣稱呼他們的牧民是『騎馬的蠻子』,那我問你,我們燮國的人,我們這些現在在墨離城的人,還有墨離城周圍種田的人,是怎麼稱呼我們的牧民的?」
顏靜洛摸摸腦袋上被蘇昉敲出來的包,說道:「怎麼稱呼?沒怎麼稱呼啊。大約就是農民和牧民罷了,哪有什麼別的稱呼?若說有的話,大概就是稱呼他們『大個子』或者『傻大個兒』了罷?現在還有墨離城的朋友這麼叫我。難道說我們真的帶著蠻子的血統?」
蘇昉被他氣得發笑,說道:「那你可曾覺得這個稱呼讓你感到難堪?」
顏靜洛不解的問:「難堪?為什麼?難道個子高些身體壯些也有錯?而且『傻大個』也是事實啊,有時候我就覺得有些轉不過彎兒來。墨離城中的人仰著頭叫我的時候,我總是覺得很得意。這有錯?」
蘇昉說:「當然沒錯,牧民是吃肉的,身材當然要比吃黍麥的農民要高大些。當然,說你帶些瀚州人血統也是沒錯,我們燮國和瀚州就隔著雁盪山,氣候也差不多,說不定千百年前我們的牧民和瀚州的牧民是一家呢。不過我們燮國種田的人可沒有因為牧民身上帶著些許膻氣而貶低他們排斥他們,反而覺得他們憨厚實在,身體壯碩也能讓他們贏得尊重。可是麓國的牧民和你是一樣的啊!他們也有高達壯碩的身材,他們也是些憨厚實在的人啊!可是麓國的人是怎麼看他們的呢?『騎馬的蠻子』!哼,五年前攻破麓瀚關的騎兵里,未嘗沒有當年從麓國逃荒過去的『騎馬的蠻子』!」
顏靜洛撓撓頭,他現在確實有些轉不過彎兒來,想不清楚這個稱呼和雪災死人有什麼關係。
蘇昉接著說:「若是我們的牧民受了災,要靠著吃羊羔牛犢活下去,你會怎麼做?當然了,你是牧民的孩子,我這麼問你可能不合適,可是如果你是我燮國農田裡的一個農民呢?你是覺得,應該幫他們一下,拉他們一把,還是覺得他們活該,餓死了正好空出大片田地來給你耕種?」
顏靜洛張嘴想說話,蘇昉卻擺擺手,說道:「我當然知道你會怎麼做。當年麓國大雪,北部的牧民向南逃亡。他們首先會經過麓國的農耕區才能進入胤國。可是據說,當年在那裡餓死了一半的人!為什麼?因為很少有人會幫他們一下,拉他們一把!甚至他們說自己的家鄉遭了雪災,還有許多人不信,因為那群種田的人不懂放羊和種田有什麼區別!你信嗎?大雪下農耕區的人依舊富足,卻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牧人兄弟活活餓死!當然了,把責任全部歸到百姓身上也不合適,據我查知,當年農耕區的那些爵爺們,糧倉里所有的糧食加起來夠那些可憐的牧民吃半年!如果我們半年前沒有改革官制,這件事處理起來也要棘手得多,因為當年管理地方的畢竟是那些地方貴族,不是我們,我就是嚴令他們放糧,他們也會推三阻四。只靠平民百姓的接濟,弄不到大批的糧食,牧民也只有東遷一途了。不過半年前那些老爺們鬧了一次,被我削了一頓,現在就老實多了。」
顏靜洛倒是知道這件事。半年前蘇昉改革燮國官制,規定地方貴族只食邑,不再管理封地,許多地方貴族聚集到墨離城,吵著要見蘇郃,蘇郃只遞出一句話:「現主政者,淵犀侯也。」就不再理他們了。他們又強闖入宮,被蘇葉以「意圖謀反」為罪名,當場she殺了三個沖在最前面的年輕伯爵,其他人也被關進了墨離城的大牢,一個月後蘇昉才彷彿「剛剛想起來」一般,把他們全部放了出來,沒審沒問,統統削爵一級,食邑減半。從那以後,再沒有人敢反抗蘇昉。
原本顏靜洛還擔著心,因為被蘇葉殺死的三個人都不是蘇琢或蘇郃封的,而是世襲,乃是梁朝皇室所封。按律法,she殺伯爵,蘇葉估計是凌遲,就連蘇郃兄弟也逃不脫干係。結果等了許久,中都一點兒動靜也沒有,顏靜洛終於相信了蘇昉說皇室「令不出中都」的話。
蘇昉又說:「這次受災面積頗大,災民倒是不算太多。現在最大的問題,是如何把糧食送到每戶的帳篷里。我怕的是,那些地方官暗地裡伸手,又怕他們推說路遠難行,消極怠慢。所以,我讓洪烈在風雷騎里尋了些牧人出身的軍士,趕了運送軍中輜重的大車去送糧食。地方上的官吏和度支司、牧守司的人只要跟著就好,這樣也不怕有人貪墨。」
顏靜洛點頭,風雷騎原本叫虎騎,蘇郃把名字改成了風雷騎,到現在還有人叫他們虎騎,乃是燮國重騎兵,戰功卓越,從軍者十個里到有七個是草原里走出來的,自不會和父老鄉親為難。重騎兵營中運送輜重的大車乃是特製,山高路遠依然行得,又杜絕了地方官私下裡怠慢。想來想去,顏靜洛覺得這樣處理是最好的方法。
蘇昉說:「牧民向來如此,居無定所,隨水草而居,小小的困難自是難不倒他們,哪怕這樣的大雪,估計還壓不垮他們的帳篷!所以我們也不需要放太多的心思。而且,我不讓牧民東遷,又派軍士進草原,其實還有別的用途。這半年,詹天毓遞了好幾封信到我這裡,說是牧民多次發現有三五成群的騎者在燮州草原上逛盪,cao著一口楚地口音,只怕是狐騎。我曾經跟你說過,煜國的芒騎也曾在我國境內出現過。所以前兩天我便明著告知了煜國公,說了燮國境內發現了狐騎的事,又說我們風雷騎的探子會途經煜國境內偵知楚國。今天煜國公的信已經到了,同意我們借道,只是要求我們探知的消息分與他們。這運糧的軍士中,就有我們的探子,等賑濟事畢,馬上經煜國進楚國。等風雷騎入了煜國,自然也能探得煜國虛實。」
顏靜洛略略想了下,說:「如果煜國和楚國穿的是一條褲子,那我們豈不是已經暴露在對方面前?還有,煜國公已經知道了我們會途徑煜國,那肯定也會想到我們會順便查探煜國,到時候,這信息是真是假可不好判斷。」
蘇昉微微一笑,問道:「若是我們派出的偵騎可以光明正大的進入煜國,那還讓他們假借運糧之名做什麼?當然是要掩人耳目。送糧的事情,大概得半個月。半個月後,我們派出的可以光明正大進入煜國的偵騎早已進了楚國,這送糧的偵騎才會悄悄進入煜國。」
顏靜洛又問:「那為什麼不能提前派出偵騎進入煜國?反而要等到第一批人離開后再進去?」
蘇昉說:「煜國公今天已經來了信,說明他早已做好了準備,並不怕我們送人進去。」
顏靜洛又說:「那我們乾脆瞞著煜國公就是了,幹嘛還要告訴他?」
蘇昉點點頭,說:「你終於會動點兒腦子了。你想,如果煜國芒騎真是偵查我們,煜國公肯定早就對我們嚴加防範,那我們的人進去肯定會有極大的危險。現在我們明著告訴煜國公,我們會進入煜國,自然會讓他有所準備,讓他覺得,我們已經對他起了疑心。等到我們的偵騎一入楚國,他們肯定會有所動作,到時候正好被我們的第二批人趕上,我們就能從他們的動作里找到些許端倪。」
顏靜洛低頭沉思,問道:「當初公子在草原上發現芒騎的時候,為什麼沒有留下他們?到時候,就能質問煜國公了。」
蘇昉冷冷一笑,說:「你以為煜國公是你這樣的傻大個兒?明著質問他,他肯定一口咬定那不是他們的人。況且,我暗地裡倒是留下了一個人,他身邊除了那匹白馬,一點兒線索都沒留下,只要煜國公否認,我們就沒有絲毫證據。天下白馬多了去了。」
顏靜洛大驚,忙站起來,問道:「公子當年對芒騎下過手?那煜國公肯定已經對我們嚴加防範了,只怕我們那些偵騎……」
蘇昉擺擺手,說道:「我留下了一個人,卻不是我動的手。事實上,沒有人動手,你也知道,草原上的猛獸可是很多的。」
顏靜洛明白了,是雪兒。可是他又想,雪兒這頭豹子跟在蘇昉身邊十分顯眼,草原又不是雪山,並不是雪豹活動的地方,只怕對方還是會想到蘇昉身上去。
蘇昉解釋說:「放心好了,我們在墨離城呆了這麼久,有幾個人知道我有雪兒這麼個大傢伙?雪兒的本事你還沒見過,除了你們這些我想讓你們知道的人以外,看到過雪兒和我在一起的人都已經不會說話了,哪怕遠遠地望一眼都瞞不過雪兒,況且,雪兒只是撲到了一個草原上落單的人罷了,沒人知道它到底是狼還是豹子。」
顏靜洛放下心來。蘇昉又問道:「我說讓你打熬下氣力,你可聽了?」
顏靜洛尷尬的點點頭,說道:「自然聽了。只是這半年忙得很,很少抽出時間來找蘇凡和蘇常,平ri里最多只是在我那府中跑跑馬,夜裡從鴻臚寺衙跑回府中罷了,好幾次被巡夜的軍士以為是夜賊給抓了。」
蘇昉大笑,說:「墨離城中承平ri久,家家夜不閉戶,倒是很少有夜賊出沒,你也算是鍛煉了一下他們的jing覺xing。」
顏靜洛撓頭道:「平ri里我也向巡夜軍士這般解釋,否則我早被人笑話死了。」
蘇昉笑著說:「今夜不需回去了,陪我喝兩杯酒。」便命人上了酒,又讓尚膳監做了幾個小菜,二人便在房中飲起酒來。
喝了一會兒,蘇昉鄭重地對顏靜洛說:「靜洛,只怕是像現在這般安靜的ri子不多了。半年前我們從滁雷縣來墨離城,途中遭到藏兵閣的截殺,到了現在我也沒查到是誰找的藏兵閣,而且對方又沒有更進一步的行動。現在天下看似太平無事,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罷了。你要記得,這種時候更要提高jing惕,稍微的疏忽便會釀成大禍。再有,我以前說過,梁頌打開了中都的大門,將來會發生什麼事誰也不知道。梁頌窮兵黷武,心機也不深沉,這世上比梁頌危險得多的大有人在。這三年多來你一直是我們燮國的鴻臚寺卿,最是了解各國公卿,很多事情你要心中有數。我覺得最多不過半年,肯定會有人行動。你要知道,最先動手的人並不一定能活到最後,但是毫無防備的人肯定會死得最快。」
顏靜洛喝得微酣,他抬起頭來,說道:「公子,我顏靜洛原本心無大志,是你喚醒了我心裡的那頭猛虎。沒奈何,現在只能跟著你沖了。蘇常說過,哪怕面前擋著的是雁盪山,只要公子血月指的地方,我們劈開山也給你奪過來!還有,我並不是想給公子或者哪個人劈山開路,只是我覺得,若是公子能得到更多的土地,那這些土地上的人就能像現在我們燮國的人一樣了。所以,我顏靜洛跟著公子,只要公子別嫌棄我沒用就好。」
蘇昉微眯著眼,說道:「你認識我倒是快四年了,不過才隨了我幾天?你又怎知我不是私心?你又如何分辨我心裡的那頭猛獸是擇人而噬還是見人就撲?現在我平穩仁和,你又怎知將來不會變成殺人如麻的暴君?」
顏靜洛正了正神se,起身長揖:「公子,我顏靜洛並非真的是傻大個兒,小事兒上或許犯些迷糊,大事兒上卻不敢絲毫馬虎。公子所說,我自然是考慮過。別的不說,只看公爺和公子的關係,公子為人便可辨一二。公爺身體不好,人人皆知,若常人為公爺,自會打壓公子。但公爺因病休朝,首先想到的便是公子。這裡面,除了深知公子才幹外,自然也有公子為人。我雖跟隨公子時ri不長,也許對公子不甚了解,但公爺卻是和公子一起長大。公子若無過人之處,公爺自不會如此深信不疑。靜洛私下裡也想過,當年公子xing情大變,或許有更深層的原因。故燮公將公子封到滁雷,並非是要放逐公子,而是其他的緣故。只是這裡面的因由,我確實想不明白。但我顏靜洛相信,公子之才,必將用之於民。公子所行之事,必是以天下為己任。
「上次公子與靜洛深談,靜洛也曾猶豫是否要像公子般養頭猛獸。靜洛深知,兵者,兇器也。刀兵一起,萬人骨枯。然,所謂人間正道是滄桑,若任由梁頌之流跳梁,骨枯者又何止萬人?有言道,一將功成萬骨枯,可幾人明白,功成之將卻並非萬骨枯的罪人?公子所行之事,不外乎順天應民罷了。公子尊貴,卻能匹馬行走於燮州草原,在我看來,就像那ri雪兒之於那幾個孩童一般。公子心中是猛獸,卻並非惡獸。
蘇昉飲了一杯酒,讓顏靜洛坐下,說道:「你若是能這般想我,自是我的福氣。不過,我卻想要讓你記住,我非聖人,先師說我『只可師天地』,卻沒想到天地本無心,又如何師之?你切不可迷信,要記住,何時何地,切不可失卻本心。」
顏靜洛點頭稱是。蘇昉又說道:「你明天便向衙中稱病,我准你假。我要讓你去辦些事情。」
顏靜洛微微一愣,問道:「公子要我去何處?還要如此隱秘?」
蘇昉慢慢吐出兩個字:「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