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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張老三的遊擊隊沿著黃河北岸的小路往西走,一直走了十幾裏路來到一個村莊,這個村莊叫“順河街”,以前張老三拉遊擊的時候,經常帶著他的人到這裏來,這裏有個廟會,每逢廟會就去封丘縣清河集請許家班來唱祥符調大戲,張老三喜歡。特別是愛聽那男旦李劍雲閆彩雲等角唱的《三上關》,那時叫《樊梨花征西》。不過,今天他們的目標不是這個村,他們還要往西走,越往西就離開封越遠,相對來說就越安全。張老三帶著人要去一個叫陳家寨的村,那裏有一個他收買的小混混,也算是安插的臥底。這個人叫常貴,是一個光棍兒。隻要給點好處,讓他幹什麽就幹什麽。


  靠近黃河北岸的陳家寨是一個不小的村落,村裏陳姓居多,還有一些姓王的,姓常的,全村大概有六七百人。村落住戶比較分散,一條東西長的大街,足有三裏地長短。村裏的常貴,沒爹沒娘沒老婆,整天在村裏遊蕩,無所事事,三十好幾了,因為他的好吃懶做,家裏窮得叮當響,至今也沒人願意嫁給他。一個人,有時候跟著那些手頭有點家產的,到處流蕩,像一個狗一樣跟在人家屁股後頭撿骨頭吃。主人抽大煙他給張羅著點燈燒煙泡啥的,有時候說不定還會賞他兩口。一來二去的,也有了點兒煙癮。沒錢呐,抽不起咋辦,跟著有錢的,甚至土匪當狗唄,等主人高興了,賞他幾個大子。這個常貴啊,這麽說吧,隻有給他錢,你讓他偷誰家的孩子他都敢,別說一般的壞良心事兒了,全不在話下。長得模樣咱都不用說了,這種人沒有幾個不讓人惡心的。不過,這種人他也有用,比如讓他出賣個鄰居呀,透露個誰家隱私啊,給土匪領個路啊,別人不幹的事,找他,隻要給錢,啥活兒都能接。前幾年張老三在這一帶拉遊擊時,常貴主動找到張老三,願意給張老三當個帶路的,他常說,他村常家沒有富人,陳家陳秋河是個戶家,就是有田產的人家,這家有好幾頃地,光房子就蓋了三進院,就是挨著一溜三個大院,都是相通的。從一個大門裏出來。這不是一般的人家能做到的。不過,這陳家有槍,院牆又高,想進去不是很容易。他給張老三提供了一個消息,陳家有一個孩子才十來歲,經常在街上跑著玩兒。聽了這些,張老三心裏就有數了。隻是張老三一直沒有動陳家,那是因為陳家有個外甥姓韋,叫韋大壯,韋家莊人,家裏也有些田產。最重要的是,這個韋大壯和張老三一樣,也是本地一個土匪頭子,手頭也有十幾杆槍,也算本地一霸。張老三不想去和這個韋大壯結怨。張老三有他的想法,他要先滅了這個韋大壯,再回過頭來向陳家“借錢”。現在的時局不一樣了,他也知道,他現在來到北岸與以往不同,他是來避難的,不似以往的來拉遊擊,不能樹敵太多。他想著,用文的一套來對付陳家,逼迫陳家拿錢。他今天帶著隊伍直奔陳家寨的目的,一是讓那個常貴給他找個住的地方,再一個,讓常貴給他當個跑腿的,到陳家送個信,比他親自帶人上門索要好聽。他知道那個常貴是個啥鳥,隻要給點好處,連親爹他都敢出賣。


  順著河北岸的路一直往西行走,越走越熟悉,過了一個小村韋家莊,就是陳家寨了,張老三讓張導包和二孬到莊裏去找常貴探探虛實。


  眼看著張導包和二孬走出去好幾丈遠了,張老三又朝張導包喊了一聲:“被給我惹事兒,讓人家把頭割了,你連祖墳都進不去了!“


  二人答應一聲,隻見張導包用手戳了一下二孬,倆人打鬧著向陳家寨的方向走去。


  剛到了村口,就看見一個像狗一樣流蕩的人向村南頭走來。這個就是村裏流浪漢常貴。他最見不得生人來到村裏,隻要一看見風塵仆仆的樣子,他不管認識不認識,必然前去問個明白。這時候,他那一雙像狗一樣尖利的眼睛,一下就瞄住了張導包和張二孬。他一溜小跑兒來到二人跟前,一下就認出了張導包。他陪著笑臉說:

  “是你呀導包哥,三哥沒來呀?”


  二孬看著這個二流子貨,搖搖頭故意說:“常貴啊,我想著你早就死了,不是餓死了,就是讓誰給活埋了,你咋就這麽命大呢?”


  常貴也不惱,嬉皮笑臉的看著張導包說:“我是屬貓的,九條命,說句話死不了。三哥沒來?”又問張老三,因為隻有張老三才能給他幾個大子兒,隻有張老三才能讓他到煙館裏抽兩口。


  “你這個貨,心裏就有三哥,三哥不來我就不能來了?我對你說,我就是三哥派來找你的,對了,還有二孬也是。”急忙用手指指二孬。“三哥讓你給找個住的地方,吃飯的事,先住下再說。”


  常貴四下看看沒人,用手一拍導包的肩膀,笑著說:“你還不知道我呀?找我就找對了。還是上次住過的地方,東南角那個廟裏,能住幾十個人呢。裏莊還遠,離河灘裏最近,起來往南走幾步就是一道攬水堤,過了堤就是河灘,到處都是柳樹和紅荊條,隨便藏到哪裏都找不到你們。”


  聽了這話,二孬不高興了,他瞪了一眼常貴,罵道:“我靠,你說得是我嘞球!俺來這裏又不是當賊,藏球啥嘞!都像你一樣,耗子,到處亂藏。”


  “我說錯了,我該打,我該打.……”說著,常貴朝自己嘴上輕輕拍了幾下。


  一旁的張導包接上說:“其實咱也差不多成了耗子了。不是逃過黃河來,還不讓.……”說了半截又停住,向著陳貴,“c常貴啊,你不是說你們村就陳家最有錢嗎?他家能有多少錢?五千拿出來拿不出來?”


  這個張導包的嘴就是個沒把門的,他總喜歡自作聰明,說一些不該他說的話,這一點,張老三就很討厭他。他遠遠不如張狗旺穩當。陳貴是個猴精的人,他馬上就意識到張老三要對陳家大戶陳秋河下手“借錢”了。他湊到張導包的眼前問:

  “想動手?我對你說.……”湊的很近。


  正要往下說,二孬搶先截住了常貴得話說:“啥**想動手,隻是問問。你先給我們找個住的地方再說吧。我們從夜個到現在還沒有咋睡呢,又走了這麽遠得路,使死個人。導包哥,快點吧,咱回去和三哥說說看中不中吧。”


  說罷要走,二孬往後看一眼愣在那裏的常貴說:“走啊,不想讓三哥賞你了?”


  陳貴往身後看了一眼,見街上沒人,跟著張導包和張二孬往河邊見張老三去了。


  三個人匆匆來到張老三跟前,常貴馬上小跑著過去,點頭哈腰的叫著“三哥三哥”。就像一個丟失的孩子找到娘,那個親熱殷勤。一旁的人都朝著這個流浪狗笑著說:“磕一個,磕一個有賞錢。”


  張老三歪在一棵柳樹上,朝著常貴一呲黃牙笑笑說:“常貴,我還以為你死了呢。”


  常貴一指張導包說:“他也說我死了,我這不是活的好好的麽?我死了誰給三哥帶路?剛才導包哥說了,讓我找個地方,還是那個觀音廟,送子觀音廟裏,住幾十個人沒問題。三哥一來,誰都沒話說。走吧,三哥,我帶你們去看看?”嬉皮笑臉的看著張老三。


  張老三問:“有床被沒有?”


  常貴回答著:“這沒有。不過,先住下,我去給你們找。現在天熱了,不蓋被子還熱呢,找被子也沒有用。地上幹幹淨淨的,找點兒幹草木板啥的,就能對乎。”


  說著,大家都站起來,這時候,大家都累了,就是有個幹淨地方躺下,不用床啊被的,照樣能睡個踏實安穩。


  一幹人等浩浩蕩蕩來到陳家寨村東南角的觀音廟裏,找了幾間幹淨的房子住下。張老三和張老四等另外找了幾間房子安頓住,幾個人也就住在這個屋裏。這裏也成了他們的臨時議事廳。張老三讓老四把那個常貴叫過來安排中午吃飯的事。


  “常貴啊,你去陳家給通報一聲,中午送來點吃的,我這裏大概有四十來個人吧。還有,我這幾匹馬也弄點草料來,我就不登門拜訪了。明天,明天一定登門拜訪。明天一定。”


  出了廟門,常貴往後看看沒有人了,馬上把胸脯挺直了,徑直朝著陳家大院走去。他要去通知陳家給張老三準備午飯,他此時覺得自己已經是個人物了,就連從他身邊走過的陳寨人,他也不放在眼裏,走過去很遠了,鼻子裏還會還給人家一個不屑的“哼!”


  來到陳家大門外,常貴用比平時大幾倍的力氣拍打門環,不一會兒,一個老頭從裏邊把門開了,他就是陳秋河,一看是常貴,就有幾分不待見,老頭鎖著眉頭就要關門,常貴用手一推門環說:


  “慢慢,今天不是我來找你,你也不待見我,你讓我來找你我還沒空呢。今天是河南沿兒的張老三,張三哥。他讓我來給你捎個話,不,他讓我來對你說,今天中午要你給他準備四十個人的飯。他說他今天累了,明天再來拜訪你。”


  陳老員外陳秋河的嘴馬上就打了戰,他盯著常貴問:“你說的是真的?他在哪裏呀?我咋不知道他來了呢?”


  “反正是話帶到了,送不送你看著辦,三哥在觀音廟裏等著呢。”


  這個陳貴就像宣讀皇帝聖旨一般,宣讀完畢,沒等陳老員外謝恩,就揚起眉毛轉身走了。他也知道,陳家不敢違抗張老三的指令,惹惱了這個活閻王,會招來殺身之禍的。


  “陳貴,你好好的跟三哥說說,我這就讓人安排,要酒不要?”


  老頭這時候才知道,像常貴這樣的人,有時候也不能輕易得罪的。這不,眼下用到陳貴的時候到了。


  “這一會兒知道了,讓我給三哥好好說說,你自己咋不去說說呢?”常貴邊走邊說,頭也不回,一直向著觀音廟的方向走去。他要假借著張老三的威風享受一下當主人的滋潤。至於張老三走了以後,他沒有考慮,這種人都這德行,得過且過,吃了今天不說明天,反正是世道不太平,誰都說不準今天把鞋脫了,明天能不能穿上。


  “薛金蓮一言罵死我.……”


  常貴不理睬陳秋河,哼著《三上關》一搖三晃的朝村外走去。


  到了觀音廟,人們都坐在地上先噴空兒,有的在地上玩兒“炮打洋鬼”遊戲,有的在地上枕著衣服睡覺。張老三在另一個屋子裏坐著,他對麵坐著張老四,一旁站著張導包和二孬等心腹幾人。


  看見常貴滿麵春風的進來,張老三就知道事情已經辦妥,他還真的有些擔心,擔心陳秋河不尿他,那樣一來他失了麵子是小事,這一幫子人的吃飯就成了大事。不過,他相信這個姓陳的不敢,這一帶,他讓誰管頓飯恐怕沒人敢說個不。他朝常貴呲著黃牙一笑,等於口頭表楊一次。他從兜裏摸出一個大洋撂給常貴說:


  “拿去喝酒吧。回頭我再給你弄一些,你好抽幾口,也去過過癮。你隻要聽話,這東西,以後有的是。”


  常貴點頭如搗蒜,笑眯眯地說著:“多謝三哥。隻要三哥有句話,你坐著等信兒吧,不用三哥出門,陳家寨的大小事情,都讓你知道完。都在這裏裝著呢。”說著,拍拍胸脯。


  日頭偏西以後,陳家的長工擔著大餅和酒菜等吃的喝的來到觀音廟,一進門就喊:“常貴,飯來了,送哪屋啊?”


  屋裏的都成了餓死鬼了,聽說有人來送飯,都從屋裏跳出來,到院子裏搶吃大餅。還有的看著地上有酒,過去打開了,拿來一個大碗,倒了一碗,咕咚咕咚喝幾口,喝完了,那酒順著嘴角往下流。


  正當亂著,忽聽一旁有人說話:“你們也不怕被藥死?饃裏有毒沒有?酒裏咧?都是餓死鬼托生的,見酒不要命。早晚得吃虧。”


  大家聽說有毒,都拿著東西傻了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再往嘴裏塞東西了。


  常貴也正往嘴裏倒酒,他看著張老三的臉色,不像當真說的,就笑著說:“吃吧,沒事兒,三哥說著玩兒的。”


  張老三走到跟前端起一碗酒喝了一口,慢慢的咽下去,愣愣的看著地上說:“我是說你們跟我出來這麽多年,就不長個心眼兒,這些東西不會有毒,我們和他陳家沒怨沒仇的,他為啥要毒死我們?我是說以後,再遇到這種事,一定要小心。”


  聽了這話,大家這才又放心吃喝起來。


  酒足飯飽之後,張老三正想安排常貴在村子周圍留神閑人的來往,一抬頭不見了人影,張導包接上說:


  “這個該死的東西,他早拿著三哥給他的錢抽去了。”


  隨後,看天色已晚,張老三安排兩個人站崗,其他的人都去歇息,明天再說正事兒。張老三也累了,他和張老四張導包等住在一個屋裏,找了一個木板,鋪上廟裏的爛被子,枕著一塊磚頭,半醒半睡的臥著,兩隻耳朵時刻注意著周圍的動靜。


  睡到半夜時分,忽聽院子裏有人的走動聲。張老三和張老四激靈一下坐起來,伸手拿起枕頭旁邊的盒子炮,說一聲“院子裏有動靜”,跳起來,持槍來到屋門口。


  張老三發現院子裏到處都是人,黑壓壓的一片,有的一蹦一跳的,嘴裏嘟嘟囔囔,不知道說些什麽。有的好像是吃東西噎著了,在不停地打嗝,“嗝兒嗝兒”的,一旁的人好像都在學著這個人的樣子“嗝兒”著。還有個人手裏拎著一杆槍,亂摸,嘴裏也是說著什麽。屋裏還有人在往外出,有的拿槍,有的沒有拿槍,隻是嘴裏都學著院子裏的人“嗝兒嗝兒”的,一蹦一跳,不停的在院子裏走動。


  看到這個陣勢,張老三頭上出了一層冷汗,他知道,這是人們勞累受驚過度,在夢中出現的集體“夜驚”,那時候都叫“夜驚”,有時候也說成是“中邪了”。其實這就是現在說的“夢遊”症。這種症狀有傳染性,一個人出現夢遊了,其他的人也可能跟著夢遊。在院子裏轉悠一圈兒就又回去睡覺了。但是,拿著槍的人就很危險,假如有一個人開槍,其他的人都有可能跟著開槍,這個後果就很難預料了。張老三最擔心的就是有人突然走火,其他的人都跟著走火,那就會死人的。張老三和張老四等人上去把拿槍的人下了槍,張老三站在院子裏大聲罵起來:


  “媽那個比!這是哪裏的妖魔鬼怪來了,我一槍打死你!都回屋去,快點,誰不回屋我斃了誰!都回屋睡覺去,快點兒。妖魔鬼怪都滾開,我馬上就要開槍了!”張老三不知是嚇唬人還是嚇唬那些附身的鬼魂,在院子了罵了一通。。


  這時候,人們被張老三一咋呼,略微有些清醒,這才慢慢的,如僵屍一般的摸回屋裏,各自躺在自己的位置上,又沉沉睡去。


  一場虛驚後,張老三回到屋裏,擦去頭上的一層冷汗,他擔心的是,沒有被警察剿死,反倒被一場“夜驚”打死了,還是死在了自己人手裏,那就太窩囊了。他坐在那裏,好一陣子才穩住了神,到了四更天左右,他才躺下又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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