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劉家寨劉明禮家的,隨夫姓劉,叫劉王氏,乳名小榮,躺在棺材裏,別去了夫婿劉明禮和兩個孩子,還有健在的二老雙親,就要被黃土掩埋,駕鶴西遊了。劉家想著王氏的死,是為了救老二家的韓氏和孩子小羊,功臣,所以,喪事辦得特別隆重,響器大駕,請來和尚超度亡魂。本家的晚輩孩子,都來靈前守孝。兩個兒子年齡尚小,不知道娘親已經不再回來,隻知道那個棺材裏躺著的就是他們的娘,也不知道就要被抬出去,抬出這個屋子和院子,然後孤零零的成為荒野裏的守望者,永遠都不會挪動的地下冤魂,然後再成為孩子們夢中的活人,來和孩子說話,和孩子微笑。然後,慢慢的被親人們淡忘掉。孩子也是一樣的,慢慢的要學會適應這個沒娘的家庭,適應這種提前到來的生活。孩子已經不再哭泣,隻是呆呆的守坐在靈前陪著人們向亡者磕頭鞠躬。
殯的頭一天上午,開封的張封騎馬來到劉家寨,他的到來是劉明禮沒有想到的。他不知道劉家寨的方位,憑著早年的記憶,一路走著打聽著,來到劉家寨的時候,已是上午半晌,相當於現在的十點多鍾。劉明禮正在和照應事兒的老總們商量明天出殯的有關事項,咋一抬頭發現,張封已經進了院子。張封也看見了劉明禮,他沒有走向劉明禮,隻是向管事兒的要了一個塊白布,農村叫孝帽,纏在頭上,到靈前給亡人行了三鞠躬禮。農村的規矩吧,嫂為大,兄弟戴孝也是常理。
從靈前出來,去了孝帽,隨手裝進兜裏。這才和劉明禮過去相見。
“兄弟,你咋來了……”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大哥,節哀吧。咱找個沒人的地方說話。”張封拉住劉明禮的手,隨著劉明禮到了裏屋,兩人坐下說話。
劉明禮擦了一把眼淚,看著張封的臉,不由得眼淚又下來了。這其中的酸甜苦辣,兩個人最能說得清楚。從人被牛家起走,一直到多次施救未果,又到警察廳出麵剿滅,前前後後,沒想到,最後換來的竟是這樣一個結局,此時的兩個人,心心相通,張封鼻子一酸,也跟著落了淚。不過,他很快控製了自己的情緒,擤了一把鼻涕,掏出手絹擦了擦說:
“大哥,你受苦了!我今天來,一是看看大嫂,送大嫂一程。”
劉明禮也控製了情緒,說著:“多謝兄弟了!這麽遠的路,還讓你跑了一趟,你大嫂如果地下有知,一定會感激你的。”
說到這一層,張封又是萬分難過。雖然他沒有與王氏見過麵,從劉明禮的言談中,深知夫妻兩個感情深厚,王氏的賢德,張封也很是敬重。不過,人已過世,再說也是無用之言。他看著劉明禮淚汪汪的雙眼說道:“大哥,你是家裏的老大,還是要挺住。我還想說另外一件事,那就是前兩天省警察廳鹿廳長帶領幾百號人馬到西張莊剿匪,不承想,走路了風聲,聽說是西張莊出來的一個大人物,還是省議會的議員,在政務廳居要職。我們也沒辦法去落實此事的真假。就是真的,我們也拿他無可奈何。走了張老三,也是我沒有想到的。這件起票的事,如果當初張老三不是貪圖錢財,置人命以不顧,按照最初的意思,交換人質,大嫂就不會死。歸根結底,還是土匪橫行,政府無能,加上軍閥混戰,社會動亂造成的。現在,馮督軍主豫,他下決心清剿河南境內的匪患,還百姓一個和平的世界。咱借著這個機會,想辦法把這些個張老三李老三朱老三等剿滅幹淨,咱們老百姓都能睡個安穩覺了。眼前,鹿廳長有個秘密任務要我拿個主意,他想組織一個剿匪小隊,追殺張老三。這個張老三是個悍匪,頑匪,罪大惡極,生性殘忍,血債累累。他跑到了黃河北岸,危害百姓,如不及時剿滅,不知又會有多少人被害,有多少家庭遭殃。眼下需要組織一個小隊,以省警察廳的名義,配備槍支和經費,到河北岸尋找張老三。我今天來找你,就是想和你商量一下,這個事情你我最清楚這個張老三的情況。你也和他一起去過牛頭莊,白天也見過麵。你念過書,識字多,見多識廣,我想聽聽你的想法。”
這一番話,讓劉明禮覺得張封不虧是在外麵混事的人,說得頭頭在理,他又仔細的看了一眼張封,覺得幾天不見,張封似乎一下長進了許多。他沒想到張封為了這事兒還會跑幾十裏路,來找他商量。他心裏很受感動。他何嚐不想馬上把這些個惡人都剿滅了,隻是沒有機會,沒有力量。僅憑他一人之力,即便是搭上家人親人們的性命,也很難把一個張老三剪除。現在警察廳肯出人槍,組織追剿小隊,追殺張老三,他十分讚成。他激動的看著張封說:“兄弟,要我說,我真想親手殺了這個土匪張老三。不是他朝三暮四,出爾反爾,你大搜就不會死,警察廳要是要我,我第一個報名參加。”
外麵一個人探進頭來問:“明禮,客人吃飯沒有?要不我讓.……”
“吃過了。”張封急忙止住。他繼續對劉明禮說著,“大哥,我也有這個意思。廳長把這個事情交給我來組織,他說我是本地人,對這些地方土匪惡霸比較了解,特別是挑選人比較好溝通。這次牛頭莊剿匪,他看見了南關武館張虎兄弟的武功表現,身手不凡,回去念念不忘,心上甚是愛惜。一再交代我,勸說張虎等加入他的隊伍,為馮督軍出力,也是為國家出力。我考慮張虎帶著一大幫徒弟,家中還有爹娘兄弟,不願出山,沒敢答應能說得通。廳長說了,隻要願意,就是警察廳的人了,和其他人一樣,都有薪水,入編製。大哥,我想讓你參加,一是你認識這個張老三,熟悉他的特性,二是你讀過書,出門辦事,傳遞信息都方便。我就是考慮一點,你家裏這一攤兒,還有孩子,能不能出得去。”
劉明禮說:“這個事兒也不難,現在我的地也賣得差不多了,交給我家二弟三弟去打理就行了。孩子讓他姥姥帶著,這都沒有問題。問題是,張老三現在逃到了哪裏,是在河南岸,還是在河北岸。這個土匪頭子,常年在這一帶活動,拉遊擊,地形熟,他的行蹤很難把握。還有一說,他手頭有幾十杆槍,有三四十個人,我們去幾個人,一旦交火,恐怕很難把他剿滅。”劉明禮麵露難色。
張封接上說:“這次不是麵對麵的硬來,是找到張老三的行蹤,出奇兵把他消滅。擒賊先擒王,隻要把張老三消滅,下麵就是樹倒猢猻散,群龍無首,自然土匪隊伍就逃散了。還有,隻要把握住了張老三的規律,再派兵剿滅也行。現在的問題是,派兵去剿滅,找不到張老三的蹤跡,就是兵再多,也沒有作用。反倒鬧得人心惶惶的。現在河南的匪患很嚴重,南陽一再告急,匪患猖獗,這次鹿司令就是要去南陽剿匪,才沒有精力人力來顧這裏的匪患的。”
張封點了點頭,他明白了張封的用意,馬上表態說:“中,這個事兒我願意幹。還有一個人,這個人是陽武縣人,叫老套。他在我二叔家當長工,就是孩子他二姥爺家裏當長工,早年當過清兵。會打槍,有武功。上次到牛頭莊去救人,他也去了。這個人深藏不露。他是河北岸的人,熟悉地形,也熟悉那裏的村莊,溝溝坎坎的。讓他參加就省事多了。”
張封說:“這是個好人選。不知道他會不會去。”
劉明禮說:“我說通二叔,隻要二叔一句話,他肯定去。這個人對我二叔很忠心,我二叔對他也從來沒有當過外人,都當成自己的家人對待。隻要是剿滅張老三,我二叔肯定一百個同意。這一次,張老三可把我二叔坑死了。這邊錢沒少花,張老三當麵說得好,暗地裏卻向牛家要錢,牛家答應了換人,張老三就是不答應。我二叔恨不得殺了這個張老三。你大嫂小榮是他侄女呀。”恨得咬牙切齒的。
“好,就是需要這樣的人才。”張封很興奮,他站起來說,“大哥,這個事兒,我負責把你們納入警察廳的編製。大嫂的事你安排完了,再去辦這個事兒。我回去找張虎商量,張虎兄弟是個忠義之士,為了一方平安,讓他暫時把武館的是擱置一段時間,想來他會同意的。你們又認識,到時候有啥事好商量。”
看著張封站起來了,劉明禮也站起來說:“張封兄弟,你吃過飯再走吧。我讓明義給你安排點吃的。”說著,出門把老三劉明義喊過來。
剛才劉明義也看見張封了,正忙著,有大哥陪著,沒有上來招呼,見大哥叫他,急忙走過來說:“大哥,有事?”
這時候,張封也從屋裏出來,他說:“別忙了,我得趕緊回去。家裏的人等著呢。路上不太平,孩子他媽擔心。”說著,從身上掏出一個布包,拿著交給明禮說,“大哥,這是兩把槍。你先留著防身用吧,現在不太平。子彈夠用,我又弄了一些。”又伸手拍拍明義的肩膀說,“明義,我走了。哦,對了,給大嫂添個燒紙錢吧。不多。”說著,掏出兩個大洋,遞給了劉明義。
推讓了一回,還是把錢留下了。
弟兄三人都出來,一直把張封送到路口,等張封騎上馬走得很遠了,這才回來。路上,弟兄三個都說張封是個講義氣辦事穩妥的正人君子。但是,劉明禮沒有把張封要他參加剿匪小隊的事對兄弟說了,他要等到合適的時候,把他的真實想法講出來。這件事,暫時還要保密。他也知道,這個事,是個生死攸關的大事,這是提著腦袋幹的差事,剿滅土匪,弄不好就會丟了性命的。還有,家裏有兩個孩子,還有地需要種,當個警察,就那一點薪水,養不了這個家。最重要的事,這個家不能沒有大哥的帶領,這也是多年以來養成的習慣,他就是這個家的主心骨,頂梁柱,什麽事情都要他拿主意心裏才能踏實。他要走,到河北岸去,和張老三這個慣匪打交道,兩個兄弟肯定不會答應。
跟在後頭的老二想了,張封來得奇怪,他就是為了來給大嫂磕個頭麽?
殯過王氏的第二天,按照風俗,劉家要到王家卸孝,就是劉家去一群孝子到王氏的娘家,行過卸孝理,把帶來的東西吃了,就可以回去。
劉明禮趁卸孝的人坐車回去,他對嶽父王順利說了一聲要到二叔家裏去一趟,一個人去了王順利的家,就兩個人在屋裏說話。
劉明禮說:“二叔,我和你商量個事兒,這個事兒你拿個主意,看看能不能去幹。能,咱就去,不能,隻當我沒說。”
接下來,劉明禮把張封來對他說的一番意思對王順昌說了,讓王順昌拿個主意。其實,他心裏已經很明白的,王順昌肯定不會反對,他恨不得馬上殺了他這個“拜把子兄弟”。
聽完以後,王順昌先是吃了一驚,他萬萬也沒有想到這個馮督軍這次剿匪的決心如此之大,二是沒有想到這個張封確實還是一個有情有義的祥符人。竟然一個人,冒著險來吊喪。他更沒有想到,他的這個兄弟一樣的長工老套,此時也有了用武之地。要到陽武縣,他的老家去追剿悍匪張老三。他是上了一點歲數,再年輕十歲,他也會要求參加這個剿匪小隊的。為民除害,為親人報仇,義不容辭。可是.……他看了一眼劉明禮,這次起票事件,讓這個侄女女婿成熟了許多,看那一臉的滄桑,似乎一下老了十歲,想想這前後的事情,劉明禮的所做所為,他是既心疼又佩服。他點點頭說:
“唉,我是老了,明禮呀,說內心話,我再年輕十歲,第一個要求參加。行,你這個主意我讚成,讓老套參加我也讚成,這個人是個義士,話不多,心裏有數。做事非常老練沉著。身上又有功夫,特別是使槍,他以前當清兵的時候,就是個拿槍的。還參加過對外國洋人的戰鬥,去他老家剿匪,再好不過了。不過,不過……”說著,看了看劉明禮,欲言又止。
“二叔,你說,這裏有啥難處?”劉明禮問著,看著王順昌的眼睛。
“二叔是擔心你呀,和張老三打交道,去剿滅他,他是刀尖上舔血的人,比狐狸都要狡猾十倍,你萬一有個啥好歹的,這還有倆孩子,我是感覺……”
劉明禮說:“二叔,你放心,我會小心的。為了給小榮報仇,不管他前邊是啥我都認了。不剿滅張老三,我不回來見你。”
兩個人說著,老套進來問:“掌櫃的,出門不出?我備馬不?”
看見老套出現在眼前,王順昌向老套招招手說:“兄弟,你過來坐下。我有事跟你說,你過來坐下。”
老套走進當門站著說:“掌櫃的,有啥你說吧,我站著聽就行。”
“你坐下,今天我叫你坐下你就坐下。你坐在明禮的對麵。”
劉明禮也說:“老套哥,你坐下吧,都是自己人,我二叔從來就沒又把你當成把式來看,你就坐下吧。”
老套就很不適應的坐在了劉明禮的對麵,神情緊張的聽著掌櫃的吩咐。
那時候,當個下人,能和掌櫃的平起平坐,是沒有的。禮節、地位、身份,都不允許。能讓你坐下來說話,那就是要說很重要的事情了。你想啊,連身份地位都不講究了,這事情還能不大。老套就坐著半個屁股,小心的看著掌櫃的臉色,聚精會神的聽著。
“老套兄弟,我對你說個事兒。這個事兒你能幹成,你想不想回到你們陽武縣去?”
老套忽地站了起來:“掌櫃的,你這是要趕我走,掌櫃的,我想問問我老套那一點做的不好,那一點讓掌櫃的不滿意了,我想弄個明白。”
王順利朝老套笑笑,招招手說:“你先坐下聽我說。坐下,你坐下聽我說。他是這樣的.……”接著把劉明禮剛才說的那一番話對老套講了一遍。最後說,“老套兄弟,我說句心裏話,你能殺了張老三我給你一千個大洋的賞錢。”
老套聽完鬆了一口氣,他看著王順昌那張有些發紅的臉膛,也表示了自己的決心,他說:“掌櫃的,這個事兒,要是前些日子你讓我去幹,我肯定會幹成的。現在讓我去殺他,估計難。他已經成了驚弓之鳥,受驚的兔子,這個時候不好穩住他。要說這麽多的人去,又有警察廳的支持,應該沒有多大難處。就是一點,我老家的地形雖說沒有山,也到處都是樹林沙崗,河道大堤的,到處都能藏身。這個事兒,隻要掌櫃的交代了,我老套就是豁出這一條命也不含糊。我就是殺了張老三,也不會拿掌櫃的一分錢的。”
劉明禮解釋說:“張封弟說了,他把我們編入警察廳,我們都有薪水,將來回來了,可以去當警察。槍支和經費都有警察廳提供,這一點我們不用擔心。”
老套說:“幹完這個事兒,我還回來,我哪裏也不去。隻要掌櫃的要我。”
王順昌當場表態說:“老套兄弟,還是那句話,隻要有我一口飯吃,就少不了兄弟的。你去幹這個剿匪的事,是正事,是為地方百姓辦好事,是為你陽武縣的百姓除害。你去了以後,我這裏不少你的一分一粒,你還得養家糊口。”。
提及養家之事,老套站起來,滿含熱淚,似乎有一肚子的話要講,想了想,又是欲言又止,歎了一口氣,說了一句:“我也有一肚子的話不能說啊!”又搖搖手說,“不說了不說了,留著以後再說吧。”
劉明禮臨走的時候強調了一句:“這個事要保密,對誰都不能說,傳到西張莊,對我們的清剿行動很不利。對咱們的家人也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