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起票 一
起票
一
上世紀初,開封祥符縣有個村莊叫牛頭莊,全村都是牛姓。村裏有個叫牛老強的,就娶一個老婆,一拉攤兒給他老牛家生了八個兒子還捎帶著外加一個老閨女,這一下,使他這家三代單傳的險些絕了戶的牛家,在全村都上人丁興旺榜。老大娶了媳婦的時候,婆婆還在和兒媳進行生子比賽呢。在他們家,叔叔沒有侄子大都知道,至少侄子也比老叔大上好幾歲。那時候,人多是好事,人旺,那些沒有孩子或者男丁少的,眼紅得滴血。人這一方麵是占先了,可是,人多吃得多,穿得多,住房多,總而言之,一切都消耗的多得多。人是生下來了,得想辦法活下去,不能眼睜睜的看著老娘的辛苦在痛哭聲中隨風飄散,那幹什麽養得起這些人呢?幹什麽來錢快呢?經過長時間的觀察和思考,老大牛文和老二牛武私下裏商量,“起票”。
起票是幹什麽的呢?就是綁票,我們那裏都叫起票。就是到周圍十裏八村轉悠,看到誰家有錢有地,經過長時間的摸底,現在叫“偵察”,找到機會了,弟兄幾個連夜到這戶人家裏,把孩子和女人起走,再通知你的當家人拿現大洋去贖人,否則,撕票。這買賣雖然風險很大且名聲不好,豈止是不好,在社會上是極壞,但是,說不定一夜之間一麻袋現大洋就到手了。有時候扔進去個人也是常事,但是,為了錢,認了。牛村,在這個牛老強家的帶領下,都學會了“起票”——全村都是起票的。家家戶戶既是農民,又是綁匪。農忙的時候,照常下地幹活,該收麥子收麥子,該種玉米種玉米,該打場打場。閑下來就去起票,把票起回來關到小黑屋裏,有女人看著,該給飯吃給飯吃,專等主家來贖。人情是沒有的,那都是提前看好了的,是親戚或者有什麽瓜葛的人家,他們不會輕易動手。所以,隻要有票在,沒有現大洋領不走人。過了期限,撕票。就是把人弄死。不過,都是為了錢財,隻要不是別住象眼了,不會這麽做。一旦撕了票,就是世仇,對起票的名聲也不好。
這一回要起的票是離牛頭莊有三十裏地的王莊,那裏有一個大戶,有幾十頃地。王家大院是這一帶有名的大院,方圓百十裏內唯一有樓的的大東家。還有一家也在這次的行動計劃之中,就是離王莊十幾裏路的劉寨村,這家也是這次起票的目標。在此之前,牛家兄弟老五牛禎已經把這裏的情況都摸透了,陰曆年前他就經常趕個馬車,扮作趕集的人,在這一帶踅摸,過了陰曆年,都在忙著春耕施肥,趁人不備,幹上一票。不過,這次的主要目標是王莊這一票,這是個肥票,弄好了,兩麻袋現大洋沒有問題。一般的要贖金都是要幾麻袋不紮口。麻袋都一樣大,不紮口是標準。劉家寨這家,弟兄三個隻有幾頃地,就是得手也榨不出多少油水。不過,賊不走空,最起碼票的夥食費和住宿費是不能拖欠的。
這些年,牛家從起票上有了些積蓄,還治買了三把德國造的盒子炮。還有兩杆長槍大刀短刀都有。家夥不少,在村裏的票友就是起票的街坊鄰居當中,算是實力比較雄厚的。牛文是老大,此人膽大勇猛,不怕死。牛武是個心眼兒很細有些智謀的人,幹得每一票的計劃多數都是他安排的。幹了這幾年,現在能跟著起票的,已經延續到老六了。老七和老八還有牛文的兒子都還小,沒有讓他們跟著。老二是個有遠見有思想的人,他開始就主張老七老八和侄子們,不要參與這種斷子絕孫的營生,都去讀書。弟兄八個再加上侄子九個男人,不能都當綁匪,說不定那一會兒就被打了頭,留兩個當種子,讀書寫字考功名,隻有這樣才能真正的光宗耀祖,光靠起票是不成的,最終都不會有好下場。大家都讚成老二牛武的建議,不但不讓幾個小的跟著,連起票的經過誰家的人都不讓告訴他們,讓他們都去一個私塾先生家裏讀書識字。起到家裏的票是不讓他們看的。老爹老強在家裏管理莊稼,不問票事。
到王家這一票,是經過周密部署的。據老五牛禎摸底,王家有一座兩層樓,牆壁很厚,估計用破牆的辦法是進不去的。這還不是最要緊的。最要命的就是一樓和二樓都留有搶眼,王家還有幾杆槍,聽說家裏的人都會打槍。這一票很是有些風險,弄不好就會死人。老大牛文說:
“咱們不能強攻,他們的男人不是都沒在家裏嗎?隻剩女人不要緊的,一般情況下,經不住咱們一嚇唬就把門開了。到時候你們都找一個地方隱蔽起來,我喊話,喊一會兒要是還不開門,老二你把火麻秸點著隔著窗戶往裏扔。隻要一見火把,那些娘們就荒了。他們家不是有槍嗎?都小心著點,隻要是有槍的都有搶眼,別直對著住槍眼走。起不住票,不能讓票傷了。”
牛文是一個矮胖一點的人,不到三十多歲,長得很敦實,一身的強肉。圓圓的臉龐,總愛抽一種從開封弄來的煙卷,哈德門啥的,反正不是本地的煙葉煙袋。牛武和他哥哥長得胖瘦差不多,他比哥哥牛文稍高一些,眼鏡很小,但是總是放出兩道犀利的光,看人一眼就會讓你打個激靈。那種狠勁都藏在那雙眼睛的後頭,令人生出幾分寒冷。說活倒是慢條斯理的,臉上一點匪氣都沒有,蹲在地上想事兒的時候,倒像是一個先生模樣。他除了腦子靈活計謀超群,還有一手神槍,他心細如發,沉穩不驚,可以說,他才是這個隊伍的真正領導人。不過,牛文是他哥哥,凡是都有哥哥做主。這時候,他聽完哥哥說的話,布置的比較妥當,他有強調了一句說:
“就按咱哥說的弄吧。不過,這個王家不是個善茬,我聽說他家有個才過門的媳婦,會使槍,沒事的時候還練練槍法,這個女的在這一帶都比較有名。在娘家的時候,因為平時舞刀弄槍的,一直沒人敢娶她,嫁到這裏來的原因好像就是因為她會打槍才被王家掌櫃的樣中的,這個女人要是在家裏,我們寧肯丟了這一票,也不能把命搭上。記住,我們是圖財,不是害命,更不能被他人所害。”
到了深夜,牛家弟兄六個,套上一輛小馬車,另外又騎上兩匹大馬,把槍和子彈都準備好了。這才悄悄的出來牛家村,順著提前熟悉好的道路,向著三十裏以外的王家大院摸去。來到王家的大門口,聽見裏邊有狗的叫聲。但是,這隻狗好像在裏邊拴著,並沒有來到大門這裏。老大牛文說一聲:“我進去看看。”從車上跳下來,由兩個兄弟托起上了王家的院牆。隨即一跳,幾乎沒有響動就落在地上。又從裏邊把門打開。弟兄六個魚貫而入。抄著家夥,向裏邊摸去。
“誰呀?幹啥?快說!”
裏邊的小樓上傳出來一個不男不女的聲音。估計這個就是會打槍的那個老姑娘了。隨後,二樓上也有了“呼呼通通”的響動。這是上樓梯的聲音,那時候,蓋樓用的都是木板,樓梯上也是鋪著木板,樓板也是木的,人在上麵急走會發出很大的響聲。
老二牛武小聲提醒說:“注意點,估計就是這個女的。她手裏有槍。”
弟兄六個摸黑圍住那個兩層小樓,老五牛禎提醒說:“二樓有槍眼,在中間腰上。一圈兒有四五個呢。”
大家都站定以後,老大牛文說:“都別出聲,我朝樓上喊話。”他說完,貓著腰趁著黑夜向一個大窗戶地下摸去。
剛過去春節,春寒料峭,尤其是夜裏,黃河的風順著那道通向河灘的斜路吹進來,幾個牛家兄弟不知是冷還是緊張,牙齒打著顫,聚精會神的想著眼前這座黑黑的小樓留意著。提防著隨時都有可能飛過來的子彈。老二的話讓他們都很恐懼,都知道,子彈不長眼,弄不好,一槍就把自己交待了。
前麵的黑影裏,傳來老大牛文的喊話聲:“屋裏的人聽著,我們是起票的。我們隻圖財不害命,隻要你們乖乖的出來跟我們走,我保證不會傷害你們。你們要是不出來,我就往屋裏扔火麻秸了。屋裏著火了,你們都得被燒死。快點兒開門,再不開門我就扔.……”
“砰!”
沒有等到老大牛文的喊話結束,樓上一個槍眼裏便吐出了一條火舌,那沒有燃燒淨的火藥,送著子彈向樓下飛。院子裏那隻狗叫的更狂了。院中那棵大槐樹上飛起來不少夜鳥,噗噗愣楞的消失在無邊的黑夜裏。
“樓下的聽著,你們趕快給我滾蛋!你們也不打聽打聽我是誰。我是你們的姑奶奶!你姑奶奶從小就跟著我爹打槍,天不怕地不怕的,你們真是找死來了.……”
“砰!”
樓下的老三也朝著槍眼那個地方放了一槍,槍聲蓋住了樓上喊話的聲音。子彈打在牆磚上,蹦出火星,四散開來。並發出一聲哨音飛進那黑洞洞的夜裏。
“砰!”
樓上的另一個槍眼裏,又發射出一顆子彈,朝著剛才放槍的地方飛去。那是樓上的老姑娘看準了剛才槍裏噴出來的火花放過來的。
“我看你們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啊!好,你姑奶奶就陪你們玩玩兒。二嫂,你把住東頭那個槍眼,我來回跑一跑,看他們有什們能耐上來。有本事別當縮頭烏龜。”
樓上不停地喊叫著。果真,西頭的一個槍洞裏也朝著樓下放了一槍。
看來今天這一票不順利,老大朝著老二問:“老二,咋辦?”
老二搖搖頭說:“這個票不好起,我看咱們還是撤吧。這個娘們不好對付的。”
老三老四老五也說:“不好弄,老大,撤吧。”
老大不死心,他朝著樓上喊道:“樓上的,再打槍就把你們的樓燒了,我這裏有油有火麻秸,一點就著。”
“砰!”
回答他的隻有槍聲。
老大把火點著了,摸到窗戶下麵,舉起來往窗戶裏扔。火把順著窗戶的格子掉進屋裏,很快就被屋裏的人踩滅了。這邊朝窗戶上打了一槍。
老二說:“別亂打,沒用的。”
“我就不信了,你他媽那個比呀,我點不著你,我燒死你們呢!”老大又點著一個火把個窗戶扔進去。
裏邊很快就踩滅了。而且,還從樓上的槍眼裏,同時朝樓下開了兩槍。
老二閃在一旁說:“哥,不行,裏邊有兩個打槍的。地下還有人,撤吧哥。弄不好咱們還吃虧呢。”
“點吧,隻要有火就使勁的點,看我一會兒把誰的頭打崩。”
樓上不停地喊著,就好像在挑釁這幾個大男人。把老大牛文氣得腦袋嗡嗡直響。他咬牙切齒地說:
“媽那個比呀,我弄不死你們!我上去揭天頂吧,一把火燒了算了,這票不要啦!”說著就要找地方往樓上爬。
樓上也似乎發現了樓下的企圖。又連著往樓下放了幾槍。把樓下的幾個牛家兄弟壓得抬不起頭了。僵持了一會兒,樓上的槍聲比樓下的還多,看來樓上子彈很富裕,就像過年放炮仗,一直不停的放著。樓下的就沒有那麽頻繁,停一陣放一槍。那氣勢明顯被樓上的壓住了。
樓上放槍頻繁,樓下不知道是誰“哎呦”了一聲,看來是中槍了。
老大問“誰中了?”
老四回答:“打住我的腿了。不會動了。哎呦.……”
老二牛武果斷的說:“快走,一會兒要死人呢!”
幾個人抬著受傷的老三牛福,倉皇逃出王家大院。還沒有走出院子,樓上的人又喊又放槍,所幸子彈都打偏了,沒有打中人。
幾個人跑出院子,把老三牛福放在小馬車上的時候,老二還回頭不忘臭樓上的槍手說:“啥準頭啊,這麽近都打不著。瞎**吹!”
說著,把老三放到車上,老大用一條布把老三的傷腿纏住,催著趕車的老四牛祿說:
“老四,把老三拉回去治治,我們三個到劉寨看看,今天不能空手回去,我就不信,咱還沒有丟過這種人。劉家寨的劉家沒有槍,也沒有樓房。容易得手。你們趕快回去,我和老二老五去看看。”
老四說:“起住票了咋回去呀?要不這樣吧,先讓老三忍一忍,咱們一塊去,成事了,用車拉回去,起不住,咱們坐車走。”回頭問,“老三,你能不能忍一會兒?”
老三想著弟兄幾個來一趟不易,明天這事一傳開,再去劉家寨起票就不容易了。咬咬牙說:“能忍住。走吧。”
老大有點心疼老三,問:“中不中啊?不中了趕快回去,別硬撐。”
“沒事。”
說著,弟兄幾個又摸黑朝著劉家寨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