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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未央風起 修

  漢五十六年,己醜。


  劉啟尚是太子時,其祖母薄太後為鞏固自己娘家薄氏的地位,執意為他選擇選了一個太子妃,是她娘家的遠房孫女。


  太子劉啟雖並不喜歡這位太子妃,但因大漢重孝道,身為孫輩的劉啟無法拒絕祖母薄太後的指婚。


  待得劉啟即位為帝,太子妃薄氏便順其自然的做了皇後。


  然而待得薄太皇太後殯天,劉啟又坐穩了帝位,便就再無半分顧慮。


  今年九月,劉啟終是狠下心腸,廢黜了薄皇後。


  見得後位虛懸,太子劉榮的生母栗夫人行事愈發肆無忌憚,趾高氣昂,仿佛皇後之位唾手可得,不免引起諸多嬪妃的非議。


  入冬後,一向身強體壯的劉啟偶感風寒。原本以為隻是小病,修養幾日便可,誰知竟是愈發嚴重。


  沉屙病榻足足月餘,儼然已是麵黃肌瘦,形容枯槁。


  劉啟半躺在床榻上,看著前來探病的竇太後和館陶公主,強打起精神,幽幽的問道:“母後,如今後位虛懸,太子尚且年幼,朕若是……恐朝堂不穩,母後看栗姬可否?”


  竇太後默默垂淚,眼見兒子端是交代後事的模樣,一時哽咽得無法出聲。


  館陶公主劉嫖卻是眼中露寒光,冷聲道:“陛下若想立栗夫人為後,請先下旨,讓皇姐我和眾位嬪妃將來為陛下殉葬!”


  “皇姐何處此言!咳咳……”


  劉啟聞言,不由駭然失色,大聲咳嗽起來。


  竇太後忙輕拍劉啟的後背,幫他順氣,嗬斥道:“嫖兒!休得胡言!”


  “母後明知個中緣由,為何還罵孩兒胡言?”


  劉嫖目光凝著滿臉怒容的太後,兩行熱淚奪眶而出,顫聲道:“栗姬善妒,誰人不知?她早已恨我入骨,如今館陶得母後與陛下庇護,栗姬尚且敢羞辱於我,他日孩兒下場可想而知!”


  見劉啟和太後默然不語,館陶公主冷哼一聲,繼續往下抖猛料:“栗姬篤信巫術,每每遇到受寵的妃子,便讓內侍在其背後啐唾沫,以此詛咒。她若做了皇後,這宮中還不知要出現多少人彘!”


  人彘,便是把四肢剁掉,挖出眼睛,用銅注入耳朵,使其失聰,用喑藥灌進喉嚨割去舌頭,破壞聲帶,使其不能言語。然後扔到茅廁裏。


  當初漢高祖劉邦死後,呂後就把劉邦最寵愛的妃子戚夫人製成人彘,放在茅廁裏,讓兒子漢惠帝去看,幾乎把惠帝生生嚇瘋。從此惠帝不再上朝,朝政全由呂後掌控,呂氏一族在朝堂上呼風喚雨,不可一世。


  “住嘴!”竇太後站起身來,雙眼通紅,狠狠甩了館陶公主一個耳光,將她扇倒在地。


  沒辦法,劉嫖的話說得有些過,犯了很大的忌諱。


  萬一傳出去,和栗姬便是不死不休的局麵。若是他日栗姬為後,館陶指摘皇後的罪名一旦坐實,就是太後也保她不住。


  故而太後這一巴掌必須打,還要打得很,要打給皇帝看,也要打給有心人看。


  館陶公主捂著腫漲了一圈的臉,沒有吭氣,緩緩站起身來,倔強的和病榻上的劉啟對視,目光篤定,絲毫不讓。


  良久,劉啟似被館陶公主的目光刺痛了,緩緩將視線移開,闔上雙眼,滿臉痛苦道:“母後,皇姐,朕有些乏,想歇息了。”


  是夜,劉啟招栗夫人到未央宮見駕。


  看著站在床榻前一聲不吭的栗夫人,劉啟長長歎了一口氣。


  劉啟還是太子時,栗姬很受寵愛,二人有過一段美好的時光。她是劉啟第一個寵愛的妃子,用後世的話來說,就是初戀。劉啟的長子劉榮、次子劉德、三子劉閼於都是栗姬所生。


  “愛妃,朕如今怕是不成了,榮兒尚且年幼,怕是需要愛妃盡心看顧。”


  “榮兒乃臣妾親生,臣妾自會盡心竭力,護他周全。”


  栗夫人低下頭,眼中的一抹喜色轉瞬即逝,很好的隱藏了起來。卻不知道,已被半眯著眼睛一直暗暗觀察她的劉啟盡收眼底。


  劉啟握緊拳頭,努力控製住自己的情緒,淡淡的說道:“愛妃,朕還有一事相求。”


  “陛下言重了,陛下之言,臣妾莫敢不從。”栗夫人坐到床榻之上,貌似溫順無比的看著劉啟。


  劉啟注視著她的雙眼,無比認真的說道:“朕百年以後,望你能善待其他的妃子與諸位皇子。”


  栗夫人聽完這話,臉色一沉,咬緊牙關:“臣妾醒得,會有分寸。”


  “愛妃不願應下嗎?”劉啟聽出了她的敷衍之意,追問道。


  栗夫人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反問道:“陛下多少天沒見臣妾了?”


  劉啟默然不語,等著她繼續說。


  栗夫人怒極反笑:“嗬嗬,陛下不記得了?是一年又一百二十三天!臣妾日日思念,祈盼陛下能想起臣妾!今日原以為陛下召臣妾來續當年情分,孰料竟是為那些賤婢求情!陛下啊陛下,你對臣妾何其無情!”


  劉啟眼中寒光一閃,鬆開了緊握的拳頭,長歎一口氣:“罷了罷了,是朕不對,都由得你吧。朕累了,你且下去吧,好生照顧榮兒。”


  栗夫人見劉啟滿臉哀戚之意,心中也有些後悔和不忍。她張嘴想說些什麽,卻見劉啟已閉上雙眼,隻好不情不願的離開了寢殿。


  數日來,鴻寧殿裏的氣氛甚是陰鬱。


  “阿姊,館陶公主說的可是真的?陛下真的要冊立栗夫人為後?”


  王兒姰滿臉焦躁,不停的來回踱步,“今後可怎生是好?”


  “勿要慌張!前幾日栗夫人到未央宮見陛下,據傳出來後臉色極差,想是碰了釘子。”


  王娡出聲安慰道,但眉目之間也隱隱有些憂慮。


  王兒姰依舊麵色沉鬱:“即便栗夫人如今不是皇後,但待得陛下百年之後,太子登基,她也必定是太後。照她睚眥必報的性子,不但你我要倒黴,便是你家彘兒和我的孩兒也討不得好去!”


  王娡揉了揉額頭,不得不承認王兒姰的擔憂並非多餘,喟然長歎道:“如今就隻能祈盼陛下能熬過這一劫了。”


  “阿母和姨母無需多慮,父皇很快就會痊愈的。”


  劉彘不忍心讓王娡姊妹倆如此煩惱,隻好出言勸解道。


  “哦?彘兒何出此言?”


  王娡抬手製止了正待說話的王兒姰,認真的詢問道。


  “父皇身體抱恙至今,已兩月有餘,顯然不是急症,然否?”


  王娡頜首:“然也,急症來得快去得也快。”


  “父皇近日身體雖未見大好,卻亦未見加劇,然否?”


  “然也,確實並未加重。”


  “既然不是急症,又未見加重,就無需擔心猝然離世,為何父皇還要如此急迫,幾日內諸多動作?”


  “想是提前做些安排,也不為過啊?”王娡似乎想到了什麽,卻還是有點迷糊。


  劉彘搖搖頭,隻好把話挑明了,都是自家人,也不怕犯忌諱:“若是父皇要托孤,為何單單隻召嬪妃,不召朝廷重臣?豈非本末倒置?”


  王娡渾身一顫,失聲道:“你是說……”


  劉彘抬眸看著她,篤定地點點頭:“想來這幾日,栗夫人的親族已有動作。她本出自世家大族,朝堂之上那些動靜瞞不住的。阿母還是讓田蚡舅舅不要輕舉妄動,皇姑母那邊也需安撫一番才好。”


  王娡想到關鍵處,背後滿是冷汗,卻是信了自家兒子的推斷。


  一旁的王兒姰有些疑惑的看著打啞謎的母子倆,識趣的沒有出聲打斷,隻是有些奇怪的打量著熟悉卻又陌生的小劉彘。


  王娡未再多言,趕緊喚來貼身的侍女,仔細交代了一番。直到許久後,侍女回報一切處理停當,方才放下心中的大石,等著好戲的上演。


  雖然在其他人眼裏,劉彘是個調皮搗蛋的小無賴。但王娡比所有人都了解自己的兒子。


  他雖未滿七歲,又從小被太後和劉啟溺愛,卻沒有半分飛揚跋扈,盛氣淩人,甚至跟周圍太監宮女的關係都很好。


  而他弄出的種種小玩意,旁人都當是孩童一時貪玩,王娡卻是知曉個中不易。


  再說取暖用的爐子和盤炕,旁人隻當圖紙是王娡畫的,其實她隻是照著劉彘畫的圖重描了一份。


  劉彘起先還畫了很多份更為繁複的,幾張圖便能將一件器物更為直觀的表現出來。但在王娡表現出驚訝和讚賞後,劉彘竟把那些圖全部撕毀,重新畫了一張頗為簡略的讓王娡重描。


  即便是簡圖,在少府諸冶監的工匠拿到手後,仍是如獲至寶。


  自那日起,王娡就知曉自家兒子非但聰慧過人,更是有意藏拙。


  起先王娡還有些無法置信,才四歲的海投怎會有此等心計。但隨著多日的暗中觀察,王娡愈發肯定了自己的判斷,卻默契的沒有當麵挑破。


  不管劉彘何等妖孽,總歸是自己的兒子。生在帝皇家,妖孽總比白癡強多了。此次若非劉彘出言提醒,自己怕是把握不住這等天賜良機。


  王娡打定注意,日後遇事要多與兒子商量商量,至於憨直率真的王兒姰,那真真指望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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