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局危已
“蹬蹬蹬”
蟬音鳴鳴,正值晌午,一輛灰撲撲的馬車在官道上走走停停,隻是從車廂包廂的裝飾布料可以看出,馬車並不如看起來這般陳舊寒酸。馬蹄揚起的灰黃塵土浮起又潛落,沒精打采,看得出是長時間趕路,隻是並不像尋常趕客的旅人。車速緩緩,也並不是因為車夫怠懶,更非乘坐者不著急趕路。
相反,身為乘客的奕顥心裏很是急躁,但他卻不想,或者說不敢疾速前進。他已經無處可去,而唯一能去的地方……
有不忍心相見的人。
在父親和兄弟之間,他左右為難,於是選擇逃避,可是遠離他們的爭鬥後才發現,仔細想來,他生而二十多年,竟然沒有一個可以歸依的地方,沒有一個可以依靠的人。
越是靠近他開始覺得要去的九華山,他就越是迷茫。
身為人子,他雖不是最仁孝的,但也稱得上是孝順,身為兄弟,他雖不是最熱血的,但方秋揚有事的時候,他出人出力從不抱怨,甚至,和方秋揚同時開創的瀚翎閣建成之後,他為了鞏固方秋揚的地位,主動退出了瀚翎閣的管理。
因為對於奕顥的決定無可奈何,方秋揚為了不虧待自己的兄弟,才強迫他領了一個“顥大人”的名目,讓他可以隨意出入瀚翎閣,享有和閣主同樣的權利。
想到這,奕顥深深的歎口氣,若是當時能當機立斷擺脫這個名目,是否就能連自己的父親浩渺道人的地位也擺脫掉了呢?那麽就不會有現在這種狀況了吧。
最重要的兩個人,竟然分庭抗禮……
隻不過,那是他們兩人的選擇,與他無關,他既然選擇逃避,那些事情他就沒什麽發言權了,他糾結的是另一件事情,距離九華山越來越近,路途上奕顥每每發呆,眼前總是浮現這麽一個人影——
雪白的紗紡長裙,鮮紅明豔的束腰,未長開的眉眼嬌俏可人,遠遠站著,便是婷婷嫋嫋,猛然回頭,紅潤的唇角綻開一抹微笑,聲音甜甜道,“顥哥哥!”
那是知鶴的模樣。
準確來說,是六年前知鶴的模樣,當時知鶴才十二歲,因為奕顥大方秋揚和知鶴幾歲,便以大哥哥的身份自居,就算方秋揚再怎麽聰穎,奕顥也都是將他當弟弟照顧的,更何況是知鶴,奕顥自然是將其當妹妹看待了。且不說當時奕顥也才十五六歲,開竅晚,還沒有打開情竇,知鶴也才那麽小,他又不是禽獸,怎麽會生出別樣的心思?當然,若是當時他知道方秋揚十歲就對梟白一見鍾情,他定然不會這麽苦惱。
可惜當時奕顥不知道,更何況知鶴是方秋揚的青梅竹馬,他又聽說方秋揚有個一直放在心上的女子,好奇的他自然是在距離方秋揚最近的地方找,所以他斷定方秋揚喜歡的人就是知鶴,不說當時他對知鶴隻有兄妹之情,更兼有“朋友妻不可欺”的古訓,奕顥在知鶴找他表白心跡的時候很是嚴肅的回絕了,甚至為了讓知鶴“回心轉意”故意躲起來,隻要知鶴在的地方,他都離得遠遠的。
在他知道方秋揚喜歡的另有其人的時候,他已經躲了知鶴兩年有餘。
世上所有的誤會,大多是不經意間產生的,若是得知是誤會的時候便鼓足勇氣解除誤會也就罷了,可是具有這種勇氣的人很少。
奕顥知道梟白的存在的時候眉頭都擰的打結了,所以,知鶴不是“朋友妻”,知鶴喜歡他,知鶴身為女孩子拋開矜持率先對他表白了,然而他……
因為無知和駑鈍深深的傷害了知鶴的少女心,還傷害了兩年之久……
奕顥默。
現在去找知鶴澄清說他拒絕她,躲著她不是因為討厭,而是因為他以為方秋揚喜歡她,而他不想要秋揚傷心,為了防止她對他繼續情根深種,這才遠遠逃開的?
不說知鶴,他自己都覺得自己所作所為是如此的可惡。
就算方秋揚真的喜歡知鶴,可是喜歡是這樣可以隨便躲避隔離的東西麽?知鶴若是真的因為他勉強和方秋揚在一起,那才是真正的不幸福呢。
喜歡不可以隨意出讓,對知鶴來說,她能鼓起勇氣率先對奕顥表達心情,就說明她的喜歡很重要,而奕顥卻是將友情放在喜歡之前,在聽到知鶴表白的時候他第一感覺不是欣喜,而是考慮兄弟的感情。
可以說奕顥仁厚有禮,可這種聽起來美好的品質恰恰是一種傷害。
很深的傷害。
奕顥不知道要如何撫平這道傷害,更不知要如何麵對知鶴,如何解釋他逃避的行為,索性一直躲避下去,他告訴自己這是在考慮如何看待問題,實際上隻是給自己一個借口。
直到現在,他不知道瀚翎閣之後會變成什麽樣,至少自己的父親與方秋揚定然是決裂了,他的處境難堪,至少趁現在混亂還沒有開始的時候,他還能安然出現在知鶴等人麵前的時候解釋清楚,省得父親與秋揚之間真的無法挽回的時候,無論誰輸誰贏,那個時候,他無論說什麽,都是別有用心了……
他知道不能一直躲避下去,在這個契機和事件爆發點下定決心去找知鶴,而此刻忐忑,皆因近鄉情怯。
如是而已。
九華山上,梟白坐在門沿上曬太陽,牆邊立著方秋揚做給她的油紙傘,抬頭就可以看到她從聽雨軒上留下來的六角銅鈴。陽光隨著時間推移慢慢移動,漸漸將梟白的影子拉長,任誰看了,這場景都是歲月靜好,若是方秋揚在,定然會心一笑。
隻可惜方秋揚不在,不僅不在,看起來安詳靜坐的梟白還因為這個人心神不定!
梟白手中拿著的是知鶴剛接到的瀚翎閣的消息,梟白知道瀚翎閣是做消息買賣的,所傳信息必是內部人員才能看的機密,因此對知鶴最近頻繁的接到信鴿信鷹的消息,雖然詫異,仍是很有禮貌的回避。直到昨晚看到知鶴接到信鴿傳來的消息後臉色刹然慘白,梟白忙問道是怎麽回事,知鶴臉上灰暗,木木的將寫著消息的紙張遞給梟白。
隻見上麵寫著“閣主生死不明,拓跋進,局危已”。
梟白一怔,用質疑的目光看向知鶴,道,“局?什麽局?閣主,不會是指秋揚吧?”
知鶴僵硬的臉色更加難看,用近乎無情的口吻道,“除了秋揚哥,誰還敢稱自己為閣主?”
梟白不知道自己是什麽表情,總之臉色應該不比知鶴好多少。
秋揚出事了?什麽事能讓他都生死難料?是九重天上的事?關於幽鬼的事?還是什麽人陷害他了?
一個個念頭在腦海裏翻湧,最後,梟白隻剩下一句祈願——秋揚,你不要有事啊!我還有話要告訴你!
深吸一口氣,梟白強迫自己鎮靜,她現在還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怎麽可以因為幾句話就自亂陣腳呢?若是秋揚可以自己解決的局麵她著急也是白著急,若是秋揚需要她,那麽她著急,反而會讓秋揚多一份危機!
目光變得堅定,雙手搭在知鶴的肩膀上,讓知鶴麵對她,道,“知鶴,先別著急,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麽。”
根據知鶴所說,瀚翎閣開始建立的時候,考得是隱居雪山的浩渺道人的資助,誰知浩渺道人是拓跋前可汗的弟弟的舊部,如今,現任拓跋族可汗的弟弟拓跋誠遇到了和浩渺道人的主子同樣的事情,浩渺道人心念一動,想要幫助拓跋誠,首當其衝要幫拓跋誠取得的勢力就是瀚翎閣,無論怎樣,隻要將瀚翎閣籠絡天下消息的情報網絡收為己用,那不說統占天下,至少中原這一帶的奪取就成功了三分之二了。
這次似乎是方秋揚知道了這件事,去雪山尋浩渺道人,結果音信全無,不知是生是死,拓跋誠更是率領自己的手下,和浩渺道人撥給他的人圍困了總閣,瀚翎閣的消息網被他們掌握了十分之三。
不要小看這十分之三,聽起來是沒多少,可若是了解瀚翎閣的消息網有多麽龐大,就會對這個數字汗顏了。
拓跋誠,或者說浩渺道人,是真的想要接手瀚翎閣,甚至不顧往日的情分,直接從自己學生的手裏奪取!
聽完這些,梟白雖然急切的想知道方秋揚的消息,但她也知道不能著急,一來著急也沒用,二來方秋揚自己行事肯定有自己的打算,也急不得。
梟白知道他胸有溝壑,聰穎機敏,他似乎有掌控一切的力量,不是因為真的有,而是因為看到他,就覺得他有,梟白不擔心方秋揚會死,她隻是牽掛他的身體,記得他因虛脫倒下後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脆弱的樣子,梟白的心像針紮一樣疼痛。
他不會死,可是,他會不會在某處脆弱無助?
想到這,梟白也顧不得知鶴心情如何,有沒有調整好,厲聲道,“知鶴,明日必須將拓跋族近三個月的行動信息告訴我,以及浩渺道人的來曆勢力!”
知鶴震驚的眨眨眼,道,“什麽?”
隻聽梟白道,“我必須知道事情始末和對方的能力,才能大致判斷秋揚的所在,才能確認他的生死!”
語氣聽起來生硬無比,實際上梟白是有些氣悶的,她可不信拓跋族是最近幾天才聯係到浩渺道人的,可是方秋揚遇到這麽大的危機仍不告訴她!還為了她的事情東跑西跑!這讓梟白如何不生氣,隻是生氣之餘,又心酸,她,原來這麽重要,重要到可以忽略自身危機的地步麽?
隻是拿到知鶴提供的資料,那點心酸感動全都化成了憤恨!從不爆粗口的梟白都忍不住大喊一聲“臥槽!”
“都麻煩到這個地步了還在九華山耽擱了這麽久,方秋揚,他這是嫌命長嘛!”
梟白苦著臉憤懣的咬著牙看資料,心裏一點都不輕鬆。
若是真是如此,那豈不是真的,局危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