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二更
七月的黃昏一落下,白日里那些燥熱和喧囂就彷彿都消失了。
夜色籠罩整個院子,牆角擺著的燈火昏暗,和夏夜裡那些長一聲短一聲的蟲鳴一起搖晃。
坐在屋內,打開窗牖,仍能聞到空氣中飄來草木的清香。
「阿桂,快把窗閉上,小心蟲子飛進來。」元昌坐在桌旁,因為在大牢中待了太多年,一直處在黑暗潮濕的環境里,所以他的眸子已有些滄桑渾濁,聲音亦有些低啞。
不過他的語氣,卻還像當年那樣把阿桂當小孩子。
阿桂很久沒聽到她爹這麼絮絮叨叨的語氣,不由眼眶微熱發紅,站在窗邊輕聲道:「我、我去拿些消夜點心過來。」
她怕在爹爹面前落淚,今個這樣的好日子,不能哭。
方喻同見狀,也跟上去,淡聲道:「阿姐,我幫你。」
「慢著。」元愷卻把茶盞一磕,阻止道,「真當這是你家啊?讓你進來就不錯了,別像個無頭蒼蠅似的跟在我侄女後頭亂跑。」
方喻同:……
「叫阿姐倒是叫得起勁啊?」元昌雖然剛從牢里出來,還搞不清楚到底什麼狀況,但出於一個老父親的直覺,他下意識也跟著元愷一起懟方喻同,「口口聲聲叫人家阿姐,怎麼還惦記著旁的事兒呢?」
方喻同更加無話可說:……
三個大老爺們兒坐在屋裡,乾瞪眼。
主要是元昌和元愷一塊盯著方喻同,表情十分不善。
想把他趕走吧,但人家好歹剛剛送元昌回來,也不至於這般快就過河拆橋,實在沒這個賴皮臉面。
幸好方喻同臉皮夠厚,他們盯著他,那就讓他們盯。
他一面端著茶盞小口抿著,一面慢條斯理裝作很熟稔地聊著天。
「爹,三叔,你們這幾日就好好待在將軍府里,不要出門,等過些日子涼快了,我再帶你們出去玩啊。」方喻同神色隨意地叮囑著。
然後便收到了元昌和元愷異口同聲地輕啐。
「誰是你爹!」
「誰是你三叔!」
「別亂叫人!你和我家小阿桂八字都沒一撇呢!」元昌握著椅子的扶手,想起上回他們去探監時,這小子一口一個爹叫得那麼親熱,他還以為女兒已經嫁人,獨自個兒在牢里不知暗自神傷了多久。
想起這事就來氣。
元愷也生氣,沒個好臉道:「你這吃裡扒外的混賬小子,還好意思喊我三叔?若不是你帶頭,我那兵權會那麼輕易被聖人收回去?!」
方喻同無奈地抿了抿嘴角,解釋道:「三叔,我那也是無奈之舉,一切皆有緣由,只是暫且不能提起罷了。」
元愷狐疑地看著他,畢竟人心隔肚皮,他可不會因為阿桂喜歡這小子,便無條件相信他。
「而且,我也知道,三叔在軍中的威望,又不只是那一道兵符可以比擬的。」方喻同頓了頓,壓低聲音,忽而神秘一笑道,「若三叔要調兵遣將,難道必須靠那兵符不成?」
元昌坐在一旁聽著,他以前不過是個庄頭,所以並不知道方喻同這句話的個中深意。
可是元愷卻是立馬變了眼色,警惕又威嚴地皺起眉頭,厲聲道:「你胡言亂語些什麼!兵符我都交了,那二十萬大軍便與我再無干係,難不成我還會再去調遣他們造反不成?」
「三叔不必動怒,如今這兒只有咱們一家人,所以我便說說罷了。」方喻同既不慌張,也不急躁,反而輕輕敲了敲桌面,勸慰道,「三叔,咱們坐下好好說。」
「我知道三叔定然不會造反,可三叔也定然放不下和北國的大戰,不甘心就這樣屈辱求和,仰北國鼻息而活。」
「哼,既然你知道,那便不必多說。」元愷別開臉,嗤之以鼻,「和你這種懦弱主和的孬小子,我沒什麼話好說。」
「三叔。」方喻同還這麼喊他,但是元愷已經懶得在意了,他現在只覺得,話不投機半句多。
方喻同神色認真篤定,不似玩笑,眸色漆黑透出一兩抹堅定的銳利,和分毫不讓的氣勢來。
「三叔,戰,是一定要戰的。我並不是懦弱的主和派,我可以承諾您,咱們和北國,必定一戰。」
元愷心中微動,表面卻是不信他的鬼話,別開臉嗤道:「你的承諾幾斤幾兩?這戰與不戰,又豈是由你決定的?」
方喻同漆黑的瞳眸微微閃爍一下,似乎也夾雜著必勝的決心,咬字清晰,一字一頓地說道:「我發誓,此生若不平定北國,便不與阿桂成親。」
這決心,這氣勢,是都有了。
但元愷和元昌怎麼聽著,都覺得這話怪怪的。
阿桂正巧帶著蘆葉和汀州從外頭端著食盒進來,恰好聽到了方喻同最後這句話。
她臉立刻紅了,睨他一眼,似羞似嗔地說道:「誰答應了與你成親?」
方喻同看著她挑眉淺笑,落在元昌和元愷眼裡,這便是打情罵俏,眉來眼去,十分扎心。
女大不中留啊女大不中留。
闔家團圓,本是身心最愉悅的時候。
可偏偏因為方喻同夾在這兒,元昌和元愷都很不得勁。
只能眼睜睜瞧著方喻同和阿桂坐在那邊,兩人輕聲細語說著話。
看著方喻同不知跟阿桂說了什麼,哄得她捂著嘴直發笑,抑或是羞嗔地睨他一眼,眉目婉轉動人,美得不可方物。
元昌與元愷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裡再次看到了感慨。
女大不中留,當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
自元昌被放出來之後,將軍府里的景象又全然不同。
阿桂遠山含黛般的眉眼徹底舒展開來,不必再掛心牢獄中的爹爹。
她聽方喻同說,她爹能放出來,也是用她三叔的兵權做的交換。
這還是方喻同和聖人去談妥的條件,也不知他是如何談判的,但阿桂光是想想和她爹娘還有聖人之間的那段恩怨情仇,心裡就直冒冷汗。
也就方喻同膽大,竟還敢要求聖上放人。
有了元昌和阿桂陪著,元愷的心情越發肉眼可見地好起來。
不過漸漸的,他也不需要阿桂來陪他一日三頓地用膳,反而時常白日里需要補覺。
阿桂她爹還時常打趣,說你三叔定是夜裡做賊去了,不然怎的總是睡不夠。
阿桂淡笑聽著,心頭卻是覺得疑惑,不知三叔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可她也做不了什麼,只能平日里對三叔多關心一些,卻又感覺三叔的狀態越來越好,也並不需要她的關心似的。
轉眼間,一年中最熱的日子都隨著暑氣消散,到了京城裡素來很是熱鬧的節日——七夕。
秋高氣爽,風和日麗,正是曬書的好時候。
顧念著爹爹和三叔都不怎麼待見方喻同,阿桂便沒想著出門見他。
反而在院子的涼亭里騰了一片空地出來,叫下人把石桌板凳都挪開,方便曬書。
阿桂算不上特別喜歡看書的人,但閑來無事的時候,便喜歡翻上一二。
尤其以前和方喻同一塊住的時候,他愛讀書,她便也坐在旁邊陪著他看。
不知不覺,也攢了兩箱子的書,今日全擺出來,去去霉濕之氣。
書已擺好,阿桂便屏退了下人,讓他們去各忙各的。
她則捧了一盞茶,吹著清風,嗅著書香,好不愜意。
忽而身後起了陣不小的風,好些書頁被吹起,散在了裙邊。
阿桂無奈地放下茶杯,彎腰去撿,卻又意識到了不太對勁的地方。
宣紙上,龍飛鳳舞,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字跡,寫著——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①
她指尖一顫,下意識回過頭,左右張望道:「小同?」
身後人影一閃,方喻同唇角含笑走出來,清冽嗓音里夾雜著絲絲縷縷的無奈,「阿姐怎知我在這兒?」
「這上頭墨跡還是新的。」阿桂將那宣紙塞回他手裡,又眼尾挑起嗔他一眼,輕嗤道,「你如今膽子怎的這樣大了?竟敢翻將軍府的牆?」
方喻同聳聳肩,弔兒郎當道:「今日這樣的重要日子,我不可能不見你的。」
他向來臉皮厚,也愛胡攪蠻纏。
這等直白的話毫不猶豫地說出口,就像吃飯睡覺一樣稀鬆平常。
卻鬧得阿桂悄悄紅了臉,別開眼,她輕聲道:「既已見過,你便快些走吧,要是讓爹爹和三叔看見,又要將你——」
話才說到一般,陡然又對上方喻同湊到跟前放大的俊臉。
他沒皮沒臉地笑著,目光灼灼,不可逼視。
「這樣重要的日子,只見一面,怎麼夠?」 ——
①出自秦觀的《鵲橋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