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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2章 ·城中相識盡繁華(2)

  鶯奴自然擔心紫閣動蕩,他們會虧待了魚玄機,必得去杭州看她。這一次訪杭,她無需再著華衣麗服,隻是一騎輕駕趕來,翩翩落在她的院裏。


  魚玄機又躺在那木頭的搖椅上曬日了,紫襲在院裏學步,奶娘牽著。他見到鶯奴站在門口,很親切地盯著她看,鶯奴想去抱他,被魚玄機的叫喚打斷道:“襲,回房去。”


  奶娘將他抱走,小襲的眼仍黏著鶯奴不放,露出一個十分愛戀的微笑。鶯奴知道魚玄機不肯讓她靠近岫、幽和襲,都是為了她好,而在這一刻還是為她的冷血感到一絲怪異。她轉而走向他的母親,蹲在她椅旁問道:“玄機,你近日過得如何?”


  她覺得數月不見,魚玄機看起來更為疲憊,或許是秋色襯人老,她又不愛化妝,顯出一絲黃瘦的病容。她好像很多天沒有說過話似的,隻是看著人卻不發聲。


  鶯奴捏了捏她的手,那雙手曬得像死木一樣鬆熱,她由著鶯奴捏了一會兒,啞然笑道:“你擋著我的太陽了,擋人光照要矮三寸。”


  她直截了當地說:“我來接你回去。”


  魚玄機道:“我還有事未竟。”


  自然,魚玄機和紫襲留在紫閣永遠是最妥當的,好比兩國相爭,誰也不能先將質子撤回。如果撤回,必是一國壯大,另一方無法再與之抗衡的時候。從現在看來,紫閣還有扳回敗局的機會,紫闐就是這一子。


  她想看到紫闐死。


  鶯奴思索了片刻,握著她的手說:“等時候到了,我將你送到長安去。”


  魚玄機長長地盯著她看,沒有回話,鶯奴也發覺她愈來愈惜詞了,不太習慣,輕聲地問:“你可還有什麽念想的?”


  魚玄機就笑道:“——我沒有什麽念想的。方才隻是覺得你與以往不同了,但不知是我使你不同,還是什麽人使你不同……”覺得她真有些像一個蝕月教主。話鋒忽然一轉,說,“你見過你的胞姊了嗎?”


  說到這個,鶯奴倒好像想起什麽來,側著頭,娓娓道:“你生紫幽的那一年我們在長安,有件事我沒有對你說過。上官閣主曾讓人從三十六靈的議閣帶回一隻籠子,就廢棄在練武場北的花園裏。你行動困難,我沒有帶你去看。房閣主說在裏麵養了各色鳥兒,最後隻留下三隻金鸞。你生育那年裏麵多出一隻來,今年我再看,就有五隻了。”她頓了一頓,仿佛自言自語地說,“……為何不是五影鏡呢?”


  魚玄機猜到她會這樣想,隻說道:“你要證明這是不是五影,豈不容易?你知道如何證明。”如若她自殺而不能死,如若她不能殺死幽或襲,則五影之說就能成立。但這於鶯奴又是不可能的,為她惜命愛人,遵循俗世的守則。


  鶯奴沉默了。


  “又或,假若你堅信這鳥和你們有關,那你若能讓那隻籠子裏的金鸞鳥變回三隻,五影自然不成立。”但鶯奴憐憫,就連反過去殺鳥也不會考慮。誰知這一抽會抽中誰?

  她仿佛想起什麽來,問道:“那,那三枚琉璃……”


  “還是三枚。”魚玄機回答,從腰間取出那三枚琉璃壁——她將它們用天蠶絲結成一串,隨身攜帶著。


  五個人裏有兩個虛影,是誰尚未可知。但她知道鶯奴會怎樣想——即便有兩個人是多餘的,隻要眾人可以共處,何不繼續下去。她對生的執念正是這樣牢固,正因為她對生這樣執著,所以餘下的四人才有對死的無畏,一切都在他們中此消彼長。


  鶯奴變化,則他們變化;他們變化,所以鶯奴變化。人數愈多,每個人愈是無法抗拒他人的意誌,如若再從五影變成萬影,他們也就泯然眾人,成為隨時都可以死去的俗物了。人數愈多,愛恨生殺之欲分攤到每個人的頭上,也就相應削弱,無名的長姊不再來殺她,她不再愛戀紫岫,紫岫亦不再渴望著她,神和鬼同時從他們身上散去。


  這是魚玄機的功勞麽?這到底是俗世的功勞。魚玄機從不想讓鶯奴變成俗人,為此不惜圈禁起她的胞弟,她知道如何才能將她挽留在神的位置,一直守著神界的大門,不讓鶯奴走出去,而鶯奴依舊不斷融進俗世之中。所以她方才發問“是誰使你變化”時,其實心中早有答案,隻不知鶯奴自己對此有多麽覺察。


  鶯奴用手指觸著那三枚琉璃,片刻後說:“你說血棠印有一座地宮保護著,那這三枚琉璃你又要藏去哪裏呢?”


  魚玄機答道:“你還記不記得當時我們曾推算,聚山的亡市隻是宮殿的澤部,以此類推還應該有其餘的三部,我想這寶物應該早有自己的宮殿,隻是現在找不到了。”


  鶯奴道:“找得到,隻看你我是否去找,所以我問你還有沒有什麽念想。”這麽多年過去了,即便鶯奴親口說過“不要再查我的身世”,她對那秘密的好奇心依然難以掩藏。


  魚玄機總把她和紫岫當作一麵篩子,一條條地篩濾、檢視人性模樣。她將一切善和好奇奪去,所以紫岫這樣地冷漠麻木。魚玄機隻要看著紫岫便能知道鶯奴的模樣,看到鶯奴就能猜到無名奴的模樣,棱鏡光華,彌散萬道而九九歸一。她長憾鶯奴被雕成俗物,而不是俗物的鶯奴從一開始便不會與她相交,沒有好奇心的鶯奴當初又怎會與她成了朋友,不會愛人的鶯奴之後又是如何愛她的?她恨鶯奴終究是恨自己。


  於是她說:“會找到的。金籠囚雀而已,謎麵你已出了。”


  如若俗世的一切都是鶯奴捏造出來的,她想將它藏在哪裏,就藏在哪裏。在她自己也無法分離出來的一層智識中,她早就全知全能,問題和答案都是她一手製造的。魚玄機明白,自己正在操縱的機關碩大無朋、前所未有,即使天生未落在她的疆域內,或許有一天亦將因此受到懲罰。善泳者溺,她是太受寵的人,得了世上最奇巧的玩具,一生將要荒廢在它的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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