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章 ·戲罷曾無理曲時(4)
口鼻貼得很近,呼吸濡濡的,悶在被裏有些溺於深水的感覺,什麽也看不到。就這樣溺了一會兒,各自覺得有些透不過氣來,這時兩片柔軟的嘴唇猛然蓋住另兩片,嚐起來糯得好似快死的海貝,肉的邊緣都腐了、融化了,帶著將蒸熟的熱氣,湧泉一樣噴在她的鼻下,流過麵頰,匯在耳眼裏。當然也可以掀開了透一口氣,但她偏去奪另一人肺裏的,仿佛這淌水裏總得淹死一個。她隻要稍稍呻【防止屏蔽】吟出來,她的手指就摁住她的嗓,用掌抵著她的前胸,好像一道符咒貼著她似的,她將她克製在自己的方寸之間。
但這些也隻是娛樂和遊戲,鶯奴被困住,不過是她願意被困住;在那即將失去分寸的時刻,她即能反客為主,這才是她們的規則,帶路的才是迷路的人,守城者原是攻將。她們好像行走在一座湯池間,所及之處哪裏都是熱氣,彌漫著硫磺和滑苔的味道;陷入孤軍中時,就有這無人之境的氣味。
魚玄機將絲被撲落了,夏魚上岸,將喉嚨繃直了張開,鰓還在翕動。換鶯奴將散落的衣裳小心掩在她的肚腹上,垂下身去捂她的嘴,免得讓外人把春色聽去。魚玄機鬧起來,不管不顧的,她也不忍心扣她的聲門,隻在她喊聲愈來愈響的時候停下手。這就像以神的手阻擋潮汐,往複幾次能使大海震怒,於是那斷續的吟哦在鶯奴再次停下手的時候忽然變作哭聲,她抽泣起來,呼聲如同失群的小鳥一般,既尖利且弱小。
她從未聽見魚玄機這樣哭過,想攀爬到前麵去看,她拿兩手捂著臉,邊哭著邊說,你不要停!鶯奴還不放棄,要去摸那張流淚的臉,被她推回去了,繼續說:“別管我!”
鶯奴就重新俯下身來。從此處看去,女子的身體顯得巍峨,山環穀抱,她的聲音像兩岸的猿鳴。鶯奴凝神回到那片山河中時,高處的湖水已蓄勢待發,江畔的山峰欲將她擠碎,她的世界正在憤怒、孤絕和無助中變得畸形,掀起的洪水即將衝毀旁觀的人。哭聲變弱了,重為那破碎的呻吟所代替,愛的高峰不再令人心馳,像是夕陽落下時不斷膨大的山陰,逐漸將人蓋住,最終迎來黯然的黑夜。
她覺察手中這具軀體緩緩安靜下來,抬起頭越過她的膝蓋去看,魚玄機還用雙手掩著臉,隻分開一點指縫,從裏麵露出一雙哀戚的眼睛。鶯奴帶著被子落到她身邊躺下,將她的頭攬著。她眨了眨眼睛說:“你可不要離開我呀!”
她希望此刻能恒久地延長下去。她想,母親像她這麽大的時候,一定也是這樣躺在父親身邊的,所以才有了她。那對不願分離的愛的渴望組成了她,這是割除不掉的、血裏的東西,不論她如何忽視這渴望,它總在原處。
鶯奴點點頭,說“不會的”。
她感到一種無法控製的悲哀,就因為她們永不相通,所以她說的“不”永不是自己所想的那個“不”,就連上官武和那樣小的梁連城都可以輕易得逞……隻有她不能,她是一個真正的“外人”,沒有一件是順從鶯奴的心意生長出來的,所以不能。如果夢中可以心想事成,她會去夢中,但她不能去夢中,隻有永遠的清醒。
但她聽到鶯奴的回答之後,還是輕輕地說:“嗯。”轉過身去牢牢地摟著鶯奴的身體。就算隻爭朝夕也好,現在鶯奴是她的了。
芳山過了片刻來送午膳,開門時鶯奴正替魚玄機梳頭,魚玄機手裏拈著一隻乳酪糕子吃。芳山也已見怪不怪了,反身合上門,站得遠遠地說,小蝶娘子的房間收拾完了,在後麵閨閣。
魚玄機根本就漠不關心,點點頭就不再過問,鶯奴又問了些被褥衣裳炭盆的細碎問題,芳山一一確認過,她才讓芳山走。過午鶯奴就回湖州了,那小娘夜裏過來與魚玄機一同用飯,雖然生得很高大,但眉目看起來很是乖順,像個吃得太好的丫鬟。她也不大敢與魚玄機搭話,全程默默的。
魚玄機猜測這霜棠閣五閣主的家裏即便不富裕,這樣大的女兒身邊總得有一個媽子,不會讓她隻身寄人籬下。問了一句,小蝶嚅嚅地說了句“是我沒讓”,垂下頭繼續吃飯了。就說了這一句,飯畢行過禮就退下了,自己回到房裏去。魚玄機睡前讓芳山再去看一眼那小娘在房裏做什麽,芳山回來說“在讀《孫子兵法》”,魚玄機就冷笑道:“這鶯奴送過來的也不是什麽尋常女子!”吩咐芳山次日送點好書給她。
說是要嫁三郎,但是三郎院子裏是避嫌不去的,隻在別的兄弟姑嫂家裏短暫坐一坐,很沉默,又因為長得太高大,一坐下來有如烏黑的座山雕落在廳裏,有些怪怪的,幾個女眷都不大喜歡她。她也不在乎,去過就算,回過來在魚玄機院子裏邊吃茶點邊讀書,坐在露天也不怕冷,好像木人。每天起床還要練一段棍,一看便不是來嫁人的,哪有小夫人婚前卻在練棍的!
魚玄機暗中觀察這女子,有些警惕,但是吃飯時不愛有人打攪,嫌她與自己一道用餐礙事,要芳山把餐點送到她閣樓裏。這小娘又自作主張搬下來,似乎其餘都可以免去,與宮主一起吃飯卻是頭等的大事。魚玄機就在飯時屏退了芳山,隻留下自己與她兩個人。芳山的腳步聲一遠,魚玄機就放了筷子,盯著她說:
“你背著鶯奴盤算什麽?”
她還悶悶的,放下筷子,兩手夾在膝蓋裏,垂著頭。
魚玄機又問了一遍,聲音也高了。
龐小蝶垂頭道:“我知道教主也不想我嫁給員外郎的!”
魚玄機冷笑了,說:“她不想的事多了!蝕月教主隻有該幹的事,沒有想幹的事。”
對麵的小娘子沉默了一會兒,微微地抬起眼睛來看了魚玄機一眼,又往地上看了一回,很猶豫似的。魚玄機討厭猶豫之人,不想搭理她了,拾箸接著吃。她一動不動地等了好久,忽然起身離席,對著魚玄機行了一個大禮,說道:“請宮主夫人幫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