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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5章 ·春窗曙滅九微火(5)

  芳山知道她從來就愛世俗熱鬧,自小喜歡與李深薇逛燈籠夜市,經曆過都城的繁華,再讓她回天樞宮,確實是強人所難了。她那句“你信麽”一出,芳山就有點怕,因為她最知道宮主的傲氣和李教主如出一轍,又要沾帶幽鸞夫人賭氣執拗的壞心思,一定證給人看。


  魚玄機看她不答話,還有點鬱悶,雖然鶯奴也總做悶罐子,隻顧聽,但也到底比芳山機靈太多了。一想鶯奴,又覺得有些寂寞,拿手鐲反複地敲著膝,垂頭喪氣的。


  “婢子是覺得宮主整日工於心計,難免疲累。”


  “怎麽累呢?這最好玩!”她一下就笑了。


  “是是。”芳山就不辯了,魚玄機又覺得沒趣,回屋看書了。芳山將她房中的炭盆添減一番,抱著食盒,到小廚房挑茶點去。又是年節,過了二十歲之後,就覺得總在過年,歲月白駒過隙。以前宮裏過年的時候,李教主總帶好些霜棠閣做的菜肴來,宮主那會兒的胃口是最好的,一頓就能吃半隻燒鵝,不像現在。教主頭一回帶葡萄酒給她喝,便把她喝得酩酊大醉,躺在凳下麵劃水似的撲騰,太宮主犯愁,覺得宮主居然一點都不像她父親,李教主在旁邊笑道,像一個呆子有什麽好的?這樣最好。


  芳山想,現在回憶起來,那樣真是最好的。但她也不知道這於宮主來說哪裏好,她活著也不是為了吃燒鵝喝果酒。可現在每看她用飯,吃兩口就忘在一邊了,再勸的時候人已在一邊睡得昏昏沉沉的,桌上早已是露凝炙冷。而最損耗的是她奶水豐盛,本來也沒什麽飲食,全都進了小孩兒的嘴。就為這事,芳山總是見機就往小廚房去,挑宮主喜歡的幾件帶回來給她,有時寫字不知覺的就吃了。剩的都是丫頭奶娘們得便宜,養得這院子裏的下女個個肥白。


  所以她若是離開宮主,宮主“食少事繁”,怕是餓死在屋裏都糊裏糊塗的。年節的時候鶯夫人又忙,宮主過生日也要特意抽空才能來,鶯夫人不來她就一直那副成仙得道的模樣,過壽時鶯奴若是不來,就又得去東園陪老主人坐,吃茶擲六,歡聲笑語,好歹做做樣子,終歸不能當做沒有這回事。


  鶯夫人倒也不過壽,她想。她知道紫岫公子是有生日的,在五月,宮主會去西廂房敲敲牆。鶯奴是幾時生的?……


  半路上外頭下雪了,芳山冒雪拎著食盒往回走,路上就想些亂七八糟的,也好不必一心覺得冷。雪裏蹣跚,她隻顧埋著頭,沒看見前麵,猛地撞在人身上。一麵連聲道歉,趕緊查看盒子裏的東西掉到地上沒有,一麵慌慌張張地抬起頭看,竟然是那個阿純過年又回來了,模樣變了很多,幾乎認不出來了。


  紫居純這一年是長了不少武德,不像原來那個二公子了,冬天穿得厚實更顯得魁梧,把芳山嚇在原地。她嚅嚅著開口:“衝撞二公子……”


  紫居純一把拉著她便說:“她給我生了個叔叔?”


  芳山喘了口氣,也沒回答,這問題哪需要她開口呢。


  對方的眼睛在她臉上掃視了幾回,提著她衣領的手甩了,也沒說什麽別的,往芳山的反向走了。她在原地休整了好一刻,惴惴不安地衝回院裏,將院門反鎖了,奶娘探出頭來問她怎麽才過午就要鎖門,她答非所問地說,都下雪了!提起盒子推門送到宮主桌上,出來找奶娘看小襲公子,看到他還在奶娘懷裏睡著才放心。


  奶娘試探著問她,這貴公子難養,許多人惦記吧?

  她也不直接回答,隻說,貴重者自有天佑,你若是擔心失職,我從蝕月教請一位姆媽來,你就能高枕無憂了。


  那奶娘閉了嘴,回過身把東窗關了,外麵雪已積起厚厚的一層。她見窗底下有一串男人的鞋印,約莫是半碗茶之前走的,嚇得兩眼一黑,也不敢對芳山說,隻悄無聲息地鎖了窗子,把小襲抱到魚玄機房裏去了。


  芳山遣走奶娘,抱著襲對宮主說起撞見紫居純的事。“奴婢覺得他變了,好嚇人,”回想起來覺得有幾分可怕,怎麽最早時待她那麽好的人居然露出這種神色。魚玄機一邊煮茶,一邊說,他就是覺得我欠他,認為我有眼無珠、不知好歹罷了。


  她仍覺得十分的不解,居純公子欲救宮主於大婚,這不過是三四年前的事情,三四年的工夫,一個人就變成這樣了?要不然是居純公子確實愛之切、責之重,因為有時連她也覺得宮主傻傻的,明明不必這樣選,她非要自證於人。


  魚玄機說:“那就是男子成人後的本來樣貌而已,小有所成者更是加倍的可惡。你想他離家去了揚州,呼喝有人,隨他坐臥行止、飽食暢飲,手上似乎管著什麽事,興起時遍地都是娼館歌樓,個個殷勤,他自滿得意,更覺得我當年竟然看不上他,是我見識短淺。你也讀過不少詩寫商人婦,應當知道小兒女時畢竟也情真意切的,長大了隻剩下薄情郎君深閨怨,這是什麽道理,難道真是婦人愚蠢?”


  “雖然這樣,但總不至於要反過來與宮主結仇罷?”


  魚玄機哈哈一笑,說,以他父親那種不聰明的頭腦,怕他也是好不到哪裏去。又想到什麽似的,又說:“你方才在院裏想問我的怕是五郎的下落吧?”


  芳山點點頭,她答道:“五郎和三郎年紀相仿,有些事年紀再小點的弟弟不知情。”


  “宮主是說那事……”鶯奴的事。


  “五郎、四郎都知道太多了。二十年前三郎和五郎都是三十歲上下,而六郎八郎的年紀小許多,不懂事。五郎活不了的,他怕是不但知情,而且摻了一腳,但又還有些良知,所以擔驚受怕到現在了。”


  但為此事殺親兄弟仍讓芳山難以理解。“五郎該死之處不限於這一點,他就是紫闐進蝕月教的投名狀罷了,無為是罪。你等著紫闐做上霜棠閣主的那一天罷!”


  芳山聽到這四個字的時候才瞬間懂了,但霜棠閣主這名號怎麽能給第二個人呢?她很受撼動,覺得暗流就在身旁而自己渾然不知,霎時間有了抽身的警覺,半個時辰前還對宮主想去長安的事情不置可否,這會兒覺得後怕,又對她說早點帶小公子動身離開這裏。


  宮主舀茶的手紋絲不顫,緩緩將茶餑盛起,耐心盯著爐火等了一會兒,抬起頭來看著芳山說道:“去長安——那是當然,但十三郎我是不會帶去的。”


  芳山愕然,宮主棄了紫幽是情有可原,那時連她也有些恨這小兒,但怎麽這回又要扔下襲不管?她以為宮主待襲也總算像個慈母,所以聽到這話時,一時不知怎麽作答了。


  魚玄機也沒繼續解釋,分完茶湯邊喝邊看書。她片刻轉過頭來,看見芳山滿臉茫然地抱著十三郎,才很好笑似的,說道:“這不是我的孩子啊。”而她受那麽多苦都不能證明這是她的孩子。


  她對鶯奴那一支血脈是絕緣的,所謂“你與我將永不相通”,自然意味著她從來不被他們蠱惑,她從不會理所當然地愛他們,也並非莫名其妙地愛著鶯奴,她和上官武本就不是相同地愛著鶯奴的;但鶯奴是否隻是像愛著上官武一樣愛著她,這就不得而知。


  芳山一瞬間又想起宮主提起“兒女繞膝”這四個字時的幻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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