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3章 ·春窗曙滅九微火(3)
座上人按尊卑一輪輪起來敬酒,一麵又麵麵相覷,這錢到底是到蝕月教那裏去了,還是回紫閣裏了?這十三郎是紫閣的公子,還是變成鶯奴的兒子了?
紫劍慈亦漠然地笑著,舉觥回了一杯,十分慈愛地說,小髦一出生就是我最富的一個兒子了!既然如此,我再分我們紫閣與你蝕月契約的十分之一給寶兒,我們紫閣所得的十分之一,也在小郎名下,等他弱冠之年,紫閣需得支付。
不一刻就有人送來紙筆,贈契落成,十三郎名下現有契約流水的百中之四十二,真是紫閣最富貴的男兒了。因製定契約空著名字不好,紫劍慈隨口又給小公子取了個名字叫做襲,沿襲繼承之意;又是衣字部,恰與兩家交易相關,十分貼切。
紫劍慈本意當然不是真讓十三郎繼承家業,倘若如此,他的紫閣就成了蝕月教和天樞宮的紫閣了。但仍舊為之取名為襲,並且遺之以財,一來是應景之為,他非縮手縮腳之人;二來小襲畢竟是姓紫的。其實與蝕月教再結好些又何妨,兩家短兵相接,滲進彼此深處才是常態。一味抵禦,未免目光短淺。
但此舉隆重,嚇壞了其餘的公子。父親所贈的部分雖然少,但鶯奴贈送的數目驚人,即使多年之後兩家的貿易不再合作,這些年積累下來的流水也難以估量,紫襲立刻就能壓過他們去。這是把大半個蝕月教壓在他身上、錢堆出的金身公子,紫氏後人在生意場上又必是萬眾矚目。有佳公子如此,他的哥哥們又算什麽呢?一時惘然了。
稍後魚玄機緩步出來,腰肢還未恢複舊姿,有些富態,略略妝扮,顯得十分雍容;她那一頭的銀發此時更令人有一種錯覺,以為她比那上座的大夫人資質更高。鶯奴讓公子的母親坐在自己左手旁,她生育兩胎,精神看起來疲憊了許多,目光曖曖,十分緘默地依靠在鶯奴身旁。這回也不說何時回宮了,頭胎生的那位“小宮主”就假言送回宮裏由李深薇帶著,沒人懷疑。芳山在一邊聽著這些謊話,一樣的麵不改色,一邊還替她收著各人所贈,不一刻就塞滿兩個盒子,前後忙著收藏。
她今日也仔細裝扮過,頰上擦著胭脂,換穿嶄新的衣裳。魚玄機已是名副其實的貴夫人了,她當然也打扮得驕矜一些。已二十七歲了,酒席上撞來撞去總會被問起“何時嫁人”,心裏半喜半憂、亂亂的。
宮主從不問世事之人搖身成為名門之婦的時候,就連她也是一架可以攀附的梯子。然而她跟著魚玄機嫁進紫閣,最夢想的卻是回到聚山的高樓裏去,不想理會這些心思難測的人。她想,宮主也不會把她當做個棋子嫁出去的,倒是常勸她回老家,不要留在這裏。
但宮主為什麽這樣不厭其煩地勸她走呢?如若她走了,宮主身邊就沒有能說話的人了。何況那未來的小宮主至今還不知在哪裏輪回,她多少得等到小宮主出生為止。
她替宮主到廳後存放第三盒珠寶,心裏還在胡亂的思來想去。將盒子扣進櫃裏落鎖的瞬間,聽見似乎有人在身後喊她。
她轉過頭去,是個麵熟的紫閣公子,記不清是六郎還是五郎。這人喝得醉了,麵皮紅紫,腳步瑟瑟地徘徊在原地,低聲喊她。
芳山有些害怕,不知這人想要對她做什麽,猶豫了片刻上前扶起來,對方竟趁勢跪在她麵前,忽然扯住她的裙子。芳山駭得連連退後,那人摔在地麵上,仿佛瀕死般似哭似叫,阿姐,快叫夫人殺了三郎!快讓夫人……
前廳喧鬧,這人雖然喊得很大聲,但應當不會引起宴會上的注意。芳山連忙上去捂住了他的嘴,小聲勸道,善哉……公子醉了,小心說話。
他見手邊又有人了,像溺水似的立刻抓緊了芳山的左脛,這公子醉得言語恍惚,又像是怕得發抖,兩片嘴唇裏一直吐不出囫圇話。芳山嚇得有些懵,跳起身想把腿抽出來,一時僵持住了。那公子似乎是來求救的,口中一直嚅嚅著“救我”,大概是三哥與他之間出了什麽事。
這人抱著芳山哭喊了片刻,聲音逐漸弱下去。她正要抽身,他猛地蓄滿了力氣似的,忽然又扯緊了她,十分清醒地睜大眼睛,然而卻看著別處說道:“你就告訴夫人,當年是我、是我一時迷了心竅,但我、但我,三哥、四哥的十分之一,三哥、三……十二弟,不要留他的活口,殺,殺了他!……都是孽,都是孽呀……十二郎,阿岫,阿岫呀……讓夫人、讓夫人殺……殺了我……我父……”他雙眼通紅,一直倒吸著冷氣,說到一半已嚇脫了人形了。
芳山隻是個天樞宮的侍女,從沒沾過江湖風波。她倒也越聽越怕,但更擔心這公子酒醉泄露天機,等醒了反而要害她的命。忘也不是,聽在耳朵裏了,她已卷在其中。就在那時,門前傳來幽幽的一句話:
“……五弟怎麽醉成這樣了?”
是三郎站在那裏。
芳山那時卻不知道為什麽忽然生出急智來,一邊從五郎的懷中拔腿,一邊駭道,五公子萬勿輕薄奴婢,被夫人知道了定要到老大人那裏告狀去了!假裝五郎是為此糾纏她。拔出腿來的時候,鞋也掉了,她跌跌撞撞地撿起鞋來,慌忙提著裙子向廳前逃去。
紫三公子笑道,姐姐見笑了,闐帶五弟出去醒醒。
三公子的大名是闐。
前廳酒席一切照常,她全不知如果任憑三公子帶走五郎會是什麽結果,心潮未定,滿麵都是冷汗。魚玄機和鶯奴沒有注意到她的變化,她也不知道該如何將這事告訴兩人。五郎說的夫人,應該是鶯夫人,但教主又何必去救五郎呢?
而她也隻是白白經曆了一個人的死,這個人死前向她求過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