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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0章 ·不惜珊瑚持與人(5)

  魚玄機說到這裏的時候已明顯很累了,仿佛講述這樣的篇幅對她而言已是一種負擔。她揉了下腰,續道:“而我方才說過一句,我說,‘父亡則子必成是錯的’,我以為這句話說的就是我。”她接著有很長一串話要說,故而喊芳山將湯炭都換些新的,仿佛要大戰一場似的。


  她將麵前的碁枰掃了掃,揀起一粒黑子放在中腹位置。“我姑且以此代第一位天樞宮主,”之後沿著氣位向下連著放了三顆黑子,“以這三顆假指三百年來,秋太宮主之前,所有一脈相承的宮主。”隨後指著第一粒上方的活位,說道:“第一位天樞宮主之前是誰?”她沒有解答這個問題,也沒有在上麵放置棋子,隻是讓它繼續空著。


  之後,她指著最下方的黑子說道:“這裏斷代了。太宮主當年親眼看著最後一代宮主縱火自焚。”然後她在更下方放了一粒白子,“這是我母親,”往下又一粒,“這是我,我們在這裏。”


  隨後她接續了落子前的那句話——“父亡則子必成是錯的,天樞宮主已經失敗一次了。”手指點在黑子與白子交接的地方,自焚的花氏沒有留下後代,接班的是幽鸞和魚玄機。


  早在亡市裏,魚玄機就說過她懷疑先前的天樞宮主並非常人,因為光是三百年一脈單傳就已很不尋常。然而如果她們的生命間有一個機關在控製,那就很好理解——因為天樞宮主背後所含的一個身份,每次隻能被一個女人享有。


  那是一個什麽樣的身份?

  魚玄機沒有解答這個問題,因為仿佛不重要,她餘下的時間隻夠她解答自己的問題了。


  “她們敗過一次了,可是又沒有一敗塗地,因為她們考慮到自己這一脈很可能會消亡,所以很早就借助觀音蠱創造了‘觀音奴’這樣的機關,好延續她們的意誌。花氏自焚於六十年前,因此或許在成為她的天選之人以前,我們全都隻是女帝摶土而成的死物,像你師父那樣的人、像池小小那樣的人,一根蠶絲吊起的木鶴,兩雙齒輪驅動的石車,我們是被一級機關牽製的機關,也就是次級的機關。”


  “我的先輩們都是天慧之人,她們曾做出過常人不可想象的機關,但如此聰慧的人也不能改變的唯有自己身上的機關。她們沒能創作出一種軸承,使得‘生’能先於‘死’,如若我說得太過模糊,你可假想在東海遠處有兩種神鳥,一種死前必須要產卵,另一種產卵後必然死去;這兩種鳥看似相似而其實根本不同,天樞宮主們全都是後一種,我也是後一種。”


  其實魚玄機隻是說到這裏鶯奴腦海中便已轟然大響,許多似真似幻的領悟一瞬間湧入她的視野,有好一陣幾乎聽不清魚玄機口中在說什麽。假如把所有事物全部都看成機關,人亦是機關,那麽就連天樞宮主的原理也有瑕疵,所以無法永久運轉下去,而鶯奴的生命卻在一個恐怖的自動的循環中,因為她的“生”先於“死”,無法逃走、無法結束,這就是機械最渴望的願景,即使有人要從這無限的生命中離去,也必須先留下後代,讓這機關可以繼續運行下去,這樣之後才能拋棄此身,這就是那死前必須產卵的神鳥,也像是一頭涅槃的鳳凰,它已無法分清自己是想要死還是想要生,它已無法分清是死因生果,還是死果生因。無窮無盡的力量、“電”、心想事成、穿牆而過、金蟬脫殼、大變活人、愛恨相消、焚滅異端、永葆平衡,全是因此而來,因為她從根源上違背了這俗世的原貌,所以有這一連串的勝景如大夢一般,自她身旁又開又散。


  一世拋不去此身則一世受苦,永世拋不去此身則永世受苦,如注定拋不去此身,再開殺戒。而愛與殺已無分別,她是那樣明白魚玄機為何虛無一切,紫岫的欲滿即是枯涸,玄機的生產亦是殺戮,因為她的權杖、她的機關聯通兩極,飛躍於俗世外而又竟然是俗世的極致,鳳凰自焚中沒有因果先後,昆侖山上那貫穿頭顱的一拳也絕沒有,他們全部是同一人、同一身的。


  紫岫這樣選,是想要死還是想要生?

  思緒停在這裏,她聽見魚玄機說:“假如你已懂了我無法說出口的話,我再續說。我曾問,在第一位天樞宮主之前又是誰;我為她留了位置,但我想亦不必再去追問。第一代宮主建立天樞宮的目的又是什麽?為什麽?”


  “天樞宮清貧,可也向來自給自足。如果你回想亡市裏那樣多的珠寶全都封而不用,就知道以往的宮主們亦既不缺乏也不需要財富。既然如此,為什麽要舉辦納采會?本不愛財,為何尋財?究竟在尋什麽?”


  鶯奴當即想到魚玄機選擇的那三枚琉璃璧。如果如魚玄機當時對她說起的那樣,琉璃璧與血棠印都是某種權印,抑或是揭示了某種原理的模型,那才是值得為之修建整個亡市的珍寶。除此之外,珊瑚紅玉全都是砂石碎土,可以隨手扔在一旁。


  “宮主們征集天下財寶,最終隻是為了找到‘那一件’,如果不是那一件,何等的寶物都隻是無用之物,但是她們還沒有找到就終於消亡了。”她忽然伸出手去,將代表著幽鸞的那顆白子拾起來,“天樞宮建立和存續的意義在何處?我們是江湖中的一派勢力麽?我們有自己的臣民?我們在保衛什麽秘密麽?都不是。我們隻在演算那個問題,隻在尋找那個答案。如若天樞宮從建立的第一天就是為了得到那個答案,那麽在這追尋之路上的所有人,都是最初的天樞宮主,她的意誌永存。”她再將代表自己的那顆白子拾起,將它們換成黑子,填在原來的位置——


  “所以我從一開始就是真正的天樞宮主,我不是假貨,我就是天樞宮主。”


  鶯奴看著對麵這雙眼睛逐漸流露出自信的笑意。從第一回認識魚玄機的時候,她的眼睛就會自信地笑,但那時的輕快和現在的寧靜已不是同一境界,她已經是一個女人了。許多年過去,她學會將顯而易見的好與壞打亂重來,消除一切俗世的成見,體會隻在一念之間的愛與殺。意義從來不是虛無的,隻是可以任她挑選而已。


  在自我的領域,她已成為真正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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