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7章 ·意氣驕奢劇季倫(6)
她曾對鶯奴說起,說在伏羲女媧的這個傳說裏,摶土造人與兄妹婚和或許是並行不悖的,這兩種故事同時存在。而在她的生育中,生與殺亦無先後,一個人同時是活著且死去,而且這個人是誰,亦不確定,唯有它的死被“看見”,才終於確定紫幽到底替代了誰。
而這第一胎是男孩,她其實在即將生產的那幾天已隱約想到,因為“假若造人的是一名男神,他必先造一個男人”。這亦正與鶯奴的母親首先生育兩名女子的道理相同,紫岫必先按照自己的模樣,捏造一個男身。
鶯奴聽到此處的時候已然惘然,雖則有意不再想起,她仍然記得她與紫岫曾有一夜欲圖跨越某種禁忌,而他們結合若有實,所得之胎又會是男是女呢?假如這樣想,連“鮫奴”這個形象那一夜出現在石舫上都不是意外了。她的真實、幻想,未來、現在,確實出現在同一個地點,這就是魚玄機所說的“並行不悖”,這就是活著同時死去,是男人同時是女人,是母親亦是女兒,是父親亦是夫君與兄弟,一切的影像都重合在一起,這就是鶯奴。
她思緒還漂在遠處,魚玄機沉沉道:“——你可以殺她了。”
她明白魚玄機說的是那個胞姊、無名的宿敵,現在已經有了被殺死的可能。
“她也終於可以殺我了。”
“如若如此,你先於她殺死幽,便不會死。把他留在你身邊罷。”這句話竟從他的母親口中說出。上官武替她從兵庫裏尋來一把刀,魚玄機以自己的身體打磨刀刃,現在將這把刀送到鶯奴的手裏。
鶯奴呆住了,眼淚當即湧滿了眼眶,然而並沒有回絕,隻很輕很輕地說,那你好好待他。指的是紫岫。
魚玄機微微地點了點頭。
她沒有對鶯奴說起的是另外的故事,她自己的故事。在亡市終點的寶樹溫泉,天頂繪製了一名被抬在輦上的女子,抬輦之人額上各帶紅痕。當時入地宮的目的,隻在搶奪寶印,情勢緊張,她一時沒能意識到這幅壁畫背後可能的寓意。而現在回想起來,這輦上的女子為何不能是天樞宮主本人呢?
曆代宮主從來沒有留下畫像,這怪事她常掛在心上。不但如此,就連文字也沒有。天樞宮主們的額頭上,也有這紅色的傷痕嗎?
如若她們也有,那就是魚劫風要去苗疆尋找幽鸞的原因。這樣一來,地宮裏描繪的那幅畫麵,不但意味著觀音主奴的交接,也意味著天樞宮主的更替。不知父親當年如何得到這天啟,而結局卻與壁畫相合。
想到這件事之後,她倒更顫動了——假如那時候秦棠姬或李僑殺了她,觀音主的身份或許真的就旁落了。她不願意讓這權力旁落,所以當然想有自己的女兒,但這一胎卻不如她所料,落了空。
她少有失算的時候。
生育令她們麵對著更複雜的戰局。而一朝分娩對別的女子來說,本該是如釋重負的事情。
七月的時候,她們收到霜棠閣的信件,說唐閣主六月初三也生了一個男孩子,倒是比魚玄機的公子大半個月。母子平安,但沒說起孩子取了什麽名字。唐襄自己寫了一封寄來,梁烏梵寫了一封,白露濃也寫了一封,講的都是這同一件事。房瑜最是有閑情咂摸品味,對著梁烏梵寫的那封信翻來覆去地看了幾回。梁烏梵說起大閣主生產一事,措辭細致且恬淡,書不過五十餘字,而從備產、降生到護理事事俱到,想是即便沒有親自去幫,也是多方打聽了。全信畢,未有流露一點點竊喜或激動的意味,十分克製。
鶯奴看他獨獨對梁烏梵的來信這樣上心,以為如何,他隻說“梁閣主來信,全不問我的死活”,意在次子降生,早把去了長安的好兄弟拋在腦後了。
鶯奴笑說,用不了多少年,霜棠閣的閣主們全都要回來的,你又能跟梁閣主一起喝酒作樂了。
房瑜的神色就稍有些意料之外的黯然,說道,以後就沒有霜棠閣了,可惜了這個好名字。
蝕月教主坐在他的對麵,朝樓外看了一眼,淡淡地說道:“就是外麵這個長安城也會有崩塌的一天呀。”
這時候,距離長安城的粉碎隻剩一百年。
——
唐襄生了小翹這些天早上是很平靜的。別看她前些年苦戀不得,心緒抑鬱身體孱弱,遠不如魚玄機年輕力壯,但是生育這件事真是不好說誰長誰短的。她生小翹,隻用了半天時間。
大閣主既平安產子,白露濃不久也要搬出她的大閣主館、到三閣主館去住了。大閣主館按照她的心意,慢慢冷卻下來,不再湧動著人氣。她的孩子生下來就十分文靜,依戀母親。七月的時候天熱,他們會把窗子開著,在藕色帳裏搖著絹扇入睡,早上便能稍微享受一點日出前的涼潤。小翹把那卷曲的小手放在他母親的乳上,女人脂乳豐厚的地方容易儲涼。
“小翹”這名字是有點女氣,但想到小公子長大後可能也和他母親一樣隻有個五尺的身材,叫小翹卻是個很合適的說法。小翹是他的小名,還沒有人聽到唐襄喊過他的大名,沒有大名便也沒有姓氏;小翹未出世時,曾有人背地裏喊他是上官公子,唐襄嚴禁他們這樣說。
這小男孩兒是大閣主的心頭血肉,唐襄上哪都會帶著他,兩個奶娘也都老實盡心。但小翹會跑會走之後,便總喜歡在霜棠閣輕悄悄滾到這裏、滾到那裏,好像一朵白雪絨絨的木棉實,愛隨風旅行。他的母親和兩個奶娘總在後麵喊著“小翹小翹”,在門的外麵喊著“小翹小翹”,就這樣一直喊了五六年,她們總在尋他;仿佛他是館後的荷塘滋養出來的一個小人精,一個小鬼,血和肉是霜雪跟落花做的,自然是沒有大名。
她出了月子就要回去辦公了,教主不在就更該早些回,今天是該按時起身去議事閣。小翹沒有醒,她也在榻上稍稍堅持一會兒。他滿月了,身上和臉上的血紅漸漸退去,終於能看清那淡淡的眉毛、柔柔的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