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章 ·畫閣朱樓盡相望(4)
魚玄機見鶯奴目光閃閃,但不言語,便繼續說道:“起初,我並沒有說那三隻琉璃璧裏有兩隻是贗品,隻說它們是後來的。而你方才卻直接說它是贗作者仿製的,然而假如後來者亦出自同一人的手,那也就稱不上是贗品;但我要批評你的甚至不是這遺漏的情況,而是‘琉璃璧必然是人製作的’,已是一個常人的眼界,常人的思考即便是盡善盡美的,也早就遠離了正解。為何琉璃璧一定是人做的呢?
“我們再回去想想女媧的事情罷。假若你是那造人的神,按照自己身體的模樣捏造子民,則第一個捏出來的身體,必然與你一模一樣,如此以後才為她製造一個相陪的伴侶。反之,假若這造人的是一名男神,他必先造一個男人,再造一個女人,那麽這總數裏應當有兩個雄的,隻有一個雌的。而這裏的琉璃璧是兩個雌的,一個雄的,故我可以推斷第一個當是雌的。”
鶯奴隻覺得腦中恍如炸開一般,似乎明白了很多,卻又說不清楚。
那琉璃璧是非人的,可魚玄機在借典推理它的來龍去脈時,分明是沒有將其當成人造物來看的,仿佛這非人的東西有自己的生命;不但有生命,而且有非人能有的神力。
她半張著嘴唇看著魚玄機的臉,那少女的麵龐上帶著捷思欲飛的霞紅,見她似乎開悟了,更是連珠快語道:“——那我繼續說了。世說女媧補天後摶土造人、以綿延人嗣,卻也說那時天地間萬眾繼絕,隻剩下她與親兄弟伏羲;為使薪火不息,女媧不得不與伏羲交合生子。那麽我問你,既然女媧可以摶土造人,又為何非要與兄弟婚和呢?假若摶土造人之前、她的兄弟伏羲便存在了,為何是她來補天煉石,那時她的兄弟卻躲到哪裏去了?”
鶯奴慢慢地說:“伏羲乃是她後來造的,連她‘自己’也是泥土造的。”
“是的,你若能這樣說,那我便又可以接著往下講了。其實,我的本意並非試圖將這兩種傳說捏成一個,若我試圖這樣做,說明我仍在竭盡常人的所能理解此事。我並不想用常人的思維思索這背後的原因。怎奈我本身是個常人,所以難以脫離這版式。
“我以為這兩種事件,應當同時存在著。即是說,那兩種傳說是沒有真假之分的,但也未必像方才所講的那樣組合……你可以猜測,人既是女媧摶土所造,也是女神與兄弟媾和所生,兩者各半;又或者這兩種後代,都曾存在,隻是不在同一個世上;又或者你我既可以是土人,又可以是肉胎。正因為這種矛盾超於常人的理解,所以我無法想到。假如我不是人,我是女媧本身,或許更有另種解釋的辦法。我們再回頭去想,即女媧先按照自己的模樣捏了一個女人,又為這泥身的自己捏造了她的兄弟,令他們繁衍後嗣;僅在這裏,就有了物化成人、死點為活的超常,可是這神話從我們口中說出時竟然已經平平無奇。這我想不通……假若這位女媧此刻就坐在我的麵前,我看到她將死物變成活人,我必不敢高聲言語、不敢狂妄猜測,怎會將此當成一件普通的事情?
“現在,我有一個重要問題要說給你聽,鶯奴。你聽著。”
鶯奴的臉也因為極速的思考而紅起來了。魚玄機抬起眼來看著她:
“——我不知這世上的人獸魚蟲是誰帶來的。至於山、水、雲、雨,更不知是從何而有的。老子有言,稱道生一,一再生二,二生三,而後三生萬物。在萬古之前,先由一股靈氣分出天地陰陽二味,《淮南子》則說三為陰陽和合,然後有宇宙萬物。然而你再深問下去,什麽是陰、什麽是陽,他們的回答便模模糊糊的,一會兒稱雌雄男女就是陰陽,一會兒稱晝夜天地也是陰陽,連冷熱冬夏都可以是陰陽。我以為這些都是牽強附會,如這樣解釋,當然是什麽都說得通。
“人獸魚蟲是怎樣來的我說不清,但是我知道,晴熱了池塘的水便會消減,就像爐上的茶水會慢慢蒸出水汽;水汽遇到壺蓋,便又凝結起來,像雨一樣滴答而下。坡上的砂石被雨水衝刷,從高山滑到低穀,於是丘陵變為平地;雨水匯聚成奔騰川流,又將平地慢慢衝開,擠成溝壑沙丘;萬古的暑熱再將它全部蒸幹,留下河床低陷、河洲聳起。我聽說,有的山會噴出融化的石液,石液會在山坡上一點點地凝成石頭,正像水結成冰。我還聽說,有的地方每過幾百年,便會地動山搖,平地上露出一道深壑、山脈一夜間長高幾丈;還有人說,海上的小島也會越漂越遠,出海的人越來越難找到它們。
“這些都不是什麽陰陽和合可以解釋的。風、熱、水、動,都不能被歸成陰陽兩類,又如何說它們的協作是陰陽結合呢?我所在的這片山河,就是這樣一絲一毫雕刻出來的,天也隻是輕盈的風氣,地也隻是沉重的土石,這中間似乎不必勞煩什麽神靈來放置,一切自然嬗變下去。
“那麽活物呢?如要有人,先要有魚肉糧米,非此不能活人。若要養人,則又要蠶、牛、稻、茜,凡此種種,全都要先於人有,樹木非三年不能實,孤木非百年不能林,因此早在人前,便已有了無數的活物,人並非萬物之長。再這樣往前推,活魚於蟲餌,活狐於鼠鼱,這些獸群成其氣候,又用了不止百年;層層後推,更是無窮無盡,因此我想,推到最初的時候,世上隻能是先有了水中的藻、地上的蘚,這是最小的食料。而為得此,又必得先有風動水熱,使得河暖土融;這樣以後,雷雨洪水才能移運水蟲魚卵,使得處處遍布活物。
“現在,我再將這反推的過程統統順過來,一切就都講得通了。最初世上唯有風雨和砂石,經曆萬億年,極久之久,山河洲島,方才雕就;然後先有了水草石蘚、菜蕨蒲葦,等陸上和水中都漾滿了吃食,蟲蚓便開始湧現;等蟲蚓也到處遊弋鑽營,泥土鬆軟,就有了果木瓜藤、有了魚蝦鼠蛇,這之後漸漸有兔牛馬鹿,再有了狼熊虎豹……我隻是個常人,所見有限,因此以上的推斷定有許多不當之處,但是你把這個與存世的其他說法比較,總會覺得我的說法更行得通一些——總之等了那麽久,這地方才變成先民熟悉的模樣,全都不是誰一來便放置好了的。
“從一開始,你便知道我覺得陰陽之說純屬笑話,不論牝牡,吃的是一樣的草,喝的是一樣的水,難道是誰向懷孕的腹中吹過一縷氣,從此生下來的人畜才有了男女雌雄?豈不是胡言亂語。你再往身後看,許多的活物根本不分雌雄,或是既雌又雄,又或是非雌非雄,它們亦活得好好的。如若它們真的出現在我們之前,那麽是從誰開始,忽然要分出公和母來?假若你用道家的那套說法,元一必生二,因此雌雄終究分離,雖然一時講通了,可是卻深究不下去——為何非得分開,原本結合在一體的時候,不是過得很好麽?為何非要如此?
“所以,我不想再理會陰陽之言了。從某一刻起,原本相同的東西生發出不同的種類,就像花圃裏的牡丹花兒,最早時隻有一個顏色,漸漸地卻也有各種顏色;男女亦同。早先一定隻有其中的一種,不知從哪一日才開始有了另一個,世上萬物無不如此。如若你非要說是神靈捏造了相配的另半邊,我亦無從辯駁,可是這兩者從來都不是同時出世的,不論是由母親誕育出男女,還是由神明用手捏造,他們都是先有了這個、才有了那個,因此元一分為陰陽的說法是無稽之談,它們不是同時出現的。
“所以這世上先有了誰?是雄的為自己尋覓了雌的,還是雌的為自己孕育了雄的?這我已在開頭對你演繹過,如果世上最初是二女一男,那麽女必先於男,反之亦然。你覺得這琉璃璧是死物,但其實生與死的界限在哪裏,越是深究,越難以回答,就好像陰陽一樣……你與我不同,你連生死也可以穿越,當然清楚活物和死物,本來就可能是一物……你是活物還是死物?誰又知道世上第一個活物是怎麽來的?因我的壽命有限、詩書又來得太晚,誰也沒能用言語和圖畫把那神秘嬗變記錄下來,所以解答這問題難於登天,對我這短命的人來說則尤其如此。
“但如果有一些蛛絲馬跡,可以讓我反推史前之事,那麽文字詩書與之相比也不過是佐助,我便不必興歎人們太晚才學會寫字了。這樣的痕跡,正如這二雌一雄的寶石……因此我第一眼看到這琉璃璧,就無法從它身上移目。上一次見到這樣的痕跡,還是在天樞宮的亡市裏看到血棠印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