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侍女金盤膾鯉魚(5)
芳山和鶯奴交換了一回眼神,不知道該怎麽說。唐襄仍舊嘔了片刻,直嘔得喉嚨發痛,咳嗽起來,這才強忍著直起腰,一雙眼睛已熏得流下淚了。
她也看了看自己嘔出的穢物,又抬頭看了看鶯奴,沉默了片刻,沙啞著嗓子說道:“教主不要擔心襄離去……山裏既缺醫少藥,淒風苦雨,不宜養育。”她也知道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反而接受了。
那就是直說自己有了孕。一時間座上嘩然大驚,但竟都以為那是上官武的,又齊齊地朝鶯奴麵上看去。鶯奴也懵了,隻有梁烏梵情急血湧,張口結舌,想要讓唐襄解釋,可又無法發聲。好像一個辛苦趕考的人發覺自己的文章中舉,榜上卻大大的題著別人的名字——小翹確實是他這輩子最可愛的一件作品,有他的質樸與唐襄的精巧,任誰見了,都會說那孩子是“父母的福氣”;怎麽好從第一刻就把他剔除在外,還納一個外人進來。他此刻幾乎想要跳上桌子、大聲地宣布那是他的骨肉,但是,但是……
唐襄根本沒有解釋什麽,鶯奴竟也並不懷疑什麽,按著她的手說:“閣主能留在我身邊,便是鶯奴之幸。養育之事,我必視如己出。”
唐襄垂睫點了點頭,連看也未看梁烏梵一眼。他大為駭然,渾身都冷了,而直到鶯奴和芳山將她扶出廳去,她都沒有回頭看看自己,隻覺得心中仿佛大廈崩潰一般。他愣在原地,好在所有人都愣在原地,倒也沒人看出他的不同。
房瑜湊過來敲醒了他,遞給他一塊巾子,說道:“喔唷,怎麽嚇出那麽多汗?這下好了,姐姐的命還在,又多了一條命在肚子裏,你還急什麽?”
他轉過頭去大喊道:“你不明白!”
“不明白什麽,她與上官閣主這麽多年你也看不明白?”
他也惶惶然不知所措了,當然,當然,那一天本就是她和上官武在園子裏鬧別扭,自己卻去強占什麽……她是傷心瘋了,鬼迷了心竅,自己何嚐不是!這可真是天大的笑話……他這才知道自己到底做得多麽錯,可是此法之外,他也不知該怎麽得到她了……
他一對瞳子顫個不停。
房瑜歪在一旁看著三個女子走遠,拿著酒囊啜了一口。大清早的,他嗜酒,以前唐襄和李深薇都不許他這個時辰喝酒,但今天的心情實在是得幹兩口。他也隨著房瑜的眼睛向她們看去,仿佛喃喃自語般續道:“你不明白……上官閣主不是那樣的人。”他好像隻能暗中把希望寄托在無情的一方。
房瑜把酒囊轉塞到他手裏,拍了拍他的背。
唐襄沒辦法看顧西館納采了,就把缺順位補了下去,添了個副閣頂著。這名冊上密密麻麻列著兩百多個氏家,每家花半頓飯的時間進去講解,這兩百多家得講上一百多頓飯,三天也說不完。
西館曬場上,諸國朝貢一般,黃白朱綠都是俗的,多得是馥雪般的白玉樹、蟬翼似的羅織畫,蘭翠的鴿子蛋,通光的夜明珠;也有精美絕倫的金屏風,也有不盈一寸的螺螄雕;更有人看似身無長物,開口就是失傳已久的武學秘籍;也有人自負風雅,準備對著芳山七步成詩,以才情娶美人;還有人號喊著拖了三人高的木籠子進來,籠子裏裝著雲南鳳凰鳥一對,用真樹裝點。裏麵芳山累得耳邊發昏,手腕欲斷,外麵閣主們呼喝不止,鄉人圍觀一擁而上,驅趕不完。
好在秋高氣爽,還不至於讓人氣悶發暈,否則這三日都清點不完。撐到過午,草草吃了飯,又要繼續。芳山本懷著閑情雅致,到了午後都已是花容半殘,累得哈欠連連;難怪這事兒聽著好玩,宮主卻不出場,因為實在拉扯得人發瘋。
鶯奴仔細在東邊安頓好了唐襄,心中正是百味雜陳,慢慢地向西閣這裏走。今日納采大會,附近所有的教徒全去曬場看熱鬧了,海棠林裏和竹林小徑上空無一人。她來到霜棠閣這樣久,還從沒遇到過如此空曠的情形。
這也好,她可趁著此時透一透氣。
大閣主三十二歲了。女子到了這個年紀才懷上頭胎,當然讓人擔憂。閣裏的施大夫是婦科好手,當年接生了魚玄機的,大閣主若是在閣裏生養,施大夫就可以隨時看顧著。但比起大齡生育的危險,她更怕唐襄受了流言蜚語的傷害。
也是一時沒有藏住,逼得大閣主當場認了,但看她的神情,一點無愧。鶯奴一時半刻也不想弄明白胎兒的父親是誰,當時的情景下,默認那是閣主的孩子,反而比說是其他任何一個男人的孩子都要體麵一些。
但是假如真是上官武……假如真是上官武,她說話算數,會將那個孩子看成自己的,好生教養。……但是怎麽會是閣主的呢?師父和閣主的情分那樣深,都沒有後代,大閣主怎會有了……
她不想去思索了。……但她也記得,她即位大禮前夜,都要睡了,閣主卻出去了良久……而且她知道即位的典禮上,他們也離去了片刻。
她不想去思索了。
唐襄在這個地方做了二十多年的閣主了,最清楚那根銀步搖代表了什麽——那是女人的權力。這個殿堂一經開辟,就確立了它最高的法律,那便是女人管理一切,這一切自然也包含了她們自己的身體。隻要唐襄自己不願說,誰也無權過問,因為那不是哪個男人的孩子,是她自己的。
生育的權力在她的手中,這就是蝕月教的女人。
要回擊敵視和異議,最好的辦法就是保她平安坦然,生下這個沒有父親的孩子。都說唐閣主從來柔弱仁慈,但遇到大義攸關的事情,她從不犯錯,這一次何嚐不是如此?她並不是沒有別處可去。
——而我是那枚蝕月步搖的主人,當然是要以一切代價保衛她的權益,如果這都不是教主的權威,還有什麽能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