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飛鳥和魚（三）
大鏡頭當中，高雅星在原地站了起來。
而在另一方，作為臨時演員的女孩，滿臉的驚恐，愕然，透過厚厚的眼鏡，眼睛愣愣地看著林嘯，腳步木然地跟隨著。
她的鏡片中，倒映出的是一個男人完全茫然的眼神，在死神來到的時候，竟然抓錯了別人的手。
一個男人，從他身邊跑過，牽走了女孩，而高雅星，顯然受了傷，站得極為吃力。
林嘯看到了高雅星，高雅星也看到了他，林嘯幾乎是不顧一切地往回跑。
「賢秀啊！」一聲高呼，就像是炮膛里射出的炮彈，猛然響徹這個片場，隨即，高雅星身上的幾根繩索，猛然把她拉出了畫面。
「cut。」奉俊昊喊了出來。
他沒有說過不過，因為所有的一切，都需要分解成慢鏡頭來看。
在剛才的普通鏡頭中，這一場沒有任何缺陷，但是，他是要做成一個慢鏡頭的長鏡頭。
邊熙峰，朴海日都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這個鏡頭的難度，就算他們想著都頭皮發麻。
奉俊昊沒有說話，他面前的攝影機在操作下發出了細微的沙沙聲。
他心中忽然糾結了起來，作為影興會最頂層的分享利益者，他非常希望林嘯從開始就過不了，之所以答應他不簽附加合約，就是因為林嘯在他的片子里，他有的是機會。
但是，此刻，他發現他仍舊是一名導演，一旦面對鏡頭，那種無論如何想把片子拍好的念頭，不由自主地就冒了出來，幾乎不受他控制。
尤其是這種長鏡頭，一旦經過剪輯，那就等於完美。
鏡頭被調整到了慢八倍，關掉了所有聲音，從林嘯摔倒的時候開始。
沒有人說話，都全神貫注地看著鏡頭。
男人寬大的手，在地下胡亂地撲騰著，這是一個信號。
「聰明的做法。」邊熙峰說道「其實隔得這麼近，普通人正常情況下誰都能一把抓到對方的手，但是他並沒有這麼做，只有在真正危急的情況下，才會這樣慌不擇路。」
朴海日也暗自點頭，慢鏡頭下的動作，有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張力，但是張力之下，一絲缺陷都會被放大一百倍，特別是這種純感情的長鏡頭，幾秒鐘，可能會變成一分鐘，幾十倍的渲染力，要藝人所有表情都完美，起碼他做不到。
手抓住了一隻小手，林嘯咬著牙再次站了起來。
奉俊昊一言不發，調整著鏡頭，拉到了半身鏡。
鏡頭中，林嘯臉色都可以用猙獰來形容，扭曲的五官，是真的咬著牙，不顧一切地往外跑。
微張的嘴，圓睜的眼睛，四周洶湧的人潮，這一切，就算沒有那條怪魚緊追上來，誰都能清楚地認識到，這個人正面臨著大危機。
他的速度很快，或許是擔心女兒的安全，他回頭看了一眼。
看到的卻是另一個女孩！
剎那間，他的嘴在鏡頭裡極慢地張開，和忽然圓睜的眼睛幾乎同步，就連眉毛的每一根毛髮，都彷彿在輕輕為之顫動。
他的腳步慢了下來，嘴唇微微發抖，手都彷彿軟了。
朴海日看到這裡，心中就暗暗開始吃驚了。
奉俊昊說過這是慢鏡頭的回放，但是根本沒說過是多慢，拍哪裡，因為他事先也不知道。
所以說，林嘯也絕不會知道導演需要什麼鏡頭，但是，現在的他，全身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細節，都在訴說著，這不是他，而是真正在這條大魚來臨之時牽錯了手的朴康斗！
隨時隨地滿狀態的演戲。他深深吸了口氣，起碼他自己，如果來拍這一幕，慢鏡頭回放絕對會出問題！
從慢鏡頭中，他立刻明白了自己和對方的差別在哪裡。
「神態，動作，表情……甚至細節都堪稱完美……」
奉俊昊一言不發，只是鏡片后的目光已經光華流轉。
開始僅僅十秒的慢鏡頭，已經告訴了他，林嘯的功底。
和宋康昊合作過的他非常知道，宋康昊來演也莫過於此，對方起碼在這一段的所有動作，都在向觀眾傳達一個意思，這就是驚慌失措的朴康斗。
好的藝人，一個人都帶動一部戲，讓一個角色活過來，這一刻，甚至有一點身臨其境的感受。
「難道沒有缺點？」他非常不甘心，這一幕，是特意挑出來的，長鏡頭不是為了為難林嘯，而是確實需要，但是，如果能在此徹底收服對方，那是再好不過的了。
他正要把鏡頭拉大，忽然，鏡頭上的林嘯茫然地左右環顧，最開始，兩隻眼睛彷彿驚慌的小鳥一般亂飛，兩處茫茫皆不見，不到三秒，對方胸口急促，眼睛也明亮了起來，但是卻四顧打量地越來越快。
「好！」邊熙峰忽然輕聲叫了起來，奉俊昊心中咯噔一聲。
「如果是普通藝人來演，這裡肯定是如同無頭蒼蠅一般亂找，或者我來演都是如此。但是他演繹的是什麼？」
「如果琢磨透了朴康斗的心態，他剛牽走女兒，結果發現拉錯了人，手中那隻小手忽然消失，他第一個要做的是什麼？肯定是慌！」
「聯繫劇本中朴康斗的性格，他並不沉穩，現在第一個反應絕對是手足無措！他剛才眼珠紛亂，四顧茫然，就是表達了這種驚慌。但是對於女兒的心急壓倒了一切，這才在不久后變成了強壓下驚慌的故作鎮定！」
「這是人心極短時間的蛻變……他竟然能捕捉到……」邊熙峰感嘆。
朴海日恍然大悟「我老師說過，演技達到了一定程度，要做的就是比細節，林先生能在導演的安排下表現地這麼詳細……」
「我沒有說過。」奉俊昊忽然開口了，悶悶地說「他不知道我要從什麼角度選這個鏡頭。」
「不知道，居然還照顧得如此周全，甚至就像知道我們要拍三分之一身位的那樣……」他長嘆了口氣「海日啊……不用驚訝，我看過的人里，能這樣全力以赴，不管從任何角度都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角色……韓國我僅見過薛景求和宋康昊……」
朴海日倒抽一口涼氣。
三駕馬車，崔岷植，薛景求，宋康昊，和他比起來簡直是雲泥之別，他們說的話，比他的老師還管用。
他很想質疑，那三個人哪個不是三十好幾？這個和他差不多同歲的人，難道是妖怪變的？這麼年輕有這麼好的演技？
但是，這句話是奉俊昊說的。
「繼續看下去。」邊熙峰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搬了條凳子，目光閃爍地坐了下來「我有預感，接下來的鏡頭，會更加精彩！」
他話還沒說完，鏡頭前的幾個人都愣住了。
鏡頭中，林嘯眼睛忽然目呲欲裂，嘴巴張到了最大，整個人就像從腹部捅了一刀，而捅他的人是他的妻子一樣，極度難以置信地張開了嘴。
他的手，無力而茫然地伸了出去，彷彿要抓住什麼，卻彷彿永遠都抓不到。同時，他的身體開始瘋狂往前跑，但是一個不小心，卻摔到了地上。
這裡，林嘯自行更改了。
不得不說，面相是一個演員必要的東西，因為宋康昊眼睛不大，原劇中的他就算努力瞪大也沒有這種張力，但是林嘯這種濃眉大眼的人，做出這個表情鏡頭前就可以看得非常清晰，電影中挑選演員要五官分明，可以片面理解為要帥，也有這層意思在裡面。
而這個摔倒，就是他自己加的，因為劇本上寫清楚了，高雅星下一秒就會被怪物捲走！
他倒在地上，卻並沒有站起來，而是瘋了一樣快速地爬過去，同時，嘴裡彷彿喊出了什麼。
鏡頭前的幾個人，腦海里立刻回想起那一聲聲嘶力竭的「朴賢秀。」
他們萬萬沒想到，是在這個情況下喊出來的。
「金珉錫！」奉俊昊立刻喊出了聲「第二台攝像機呢！預備攝像機在哪裡！」
這個角度，拍的是側面，他們都看不到林嘯正面的表情。
此刻，他忽然有點焦急，他非常想看到，對方怎麼演繹這一幕。
莫名地，他身上影興會高層的身份正在逐漸淡化下去，被這種震撼性地表演淡化了下去。
第二台攝像機很快拿來了，奉俊昊立刻打開了鏡頭。
鏡頭上，林嘯一隻手伸在鏡頭前，臉上是悲痛欲絕的表情，而從慢鏡頭上看，每一次張嘴，每一次眼睛的顫動，甚至喉結痛苦的起伏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那種感覺，就像背上插了無數根利劍，死前臨終的哀嚎一樣。
奉俊昊的呼吸急促了起來，邊熙峰也是，朴海日則是張大了嘴。
導演不會告訴藝人要怎麼演，他要的是一種感覺，但是，感覺可以有無數種表達方式！
他喊過了，就是感覺達到了。
此刻，奉俊昊想不出還有別的什麼感覺可以達到這種地步！這種悲痛的爬行，沒有可笑，反而在慢鏡頭中將那種已經來不及起身都要去救女兒，爭取一切時間的心情演繹得淋漓盡致！
「厲害！」他第一次稱讚出了口。
「韓國三駕馬車，莫過於此！」邊熙峰也毫不留情地稱讚「能在短短時間想到用這種方式表達，他無愧自己的身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