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白馬(二)
「怎麼了?」曹嶷上前一步,手扶女牆向外一看,隔著重重水霧,只見對岸塵土飛揚,彷彿有無數人在其中往來廝殺搏鬥,又有許多旌旗漫卷、馬匹往來賓士。側耳傾聽,除了轟然水響之外,果然還有兵刃交接擊打的聲響和嘶吼喊殺之聲隱約傳來。
「是誰在廝殺?難不成幽州軍和冀州軍內訌了?」有人驚問。
望樓里頓時傳出幾聲竊笑,但誰也懶得回答這愚蠢的問題。
雖說中原陷入戰亂,往來通途大多斷絕,但白馬津這連接大河南北的要隘上,總還是有些行旅往來的。根據從行旅口中打探來的情報,幽州的平北將軍陸道明與冀州軍大將李惲乃是多年同僚,兩人在并州時就一同與匈奴作戰,彼此交情深厚。這幾日又聽得傳聞,那李惲在廣宗聚兵三萬,本擬與陸道明平起平坐,孰料幽州軍南下時軍容赫赫,頓令李惲傾倒,於是當場甘居副貳。這兩人彼此協同,又共同面對著匈奴漢國這樣的大敵,怎麼可能會內訌?將幽冀大軍當作之前那些內部矛盾重重的晉軍,未免想當然了。
可如果不是內訌,又會是哪裡的軍馬在參與廝殺?
曹嶷轉身下樓,沉聲道:「我們去白馬山上,那裡位置較北,看的清楚。」
一行人連忙隨著曹嶷催馬出外,直奔到營壘西北面兩里許的白馬山。白馬山並不甚高,山體也不算險峻,但四周一馬平川,視野極其開闊。此山與大河北岸的大伾山、浮丘山兩廂夾峙,其間恰好容納大河奔騰而過。禹貢中記載,大禹治水時曾「東過洛汭,至於大伾」,指的就是這裡。
眾人上得山來,即便不去登臨望樓,也覺得視線清楚了許多。一名偏將盯著對岸半晌,突然吶吶地道:「一方是朝廷軍馬沒錯,另一方……看旗號,怕是趙鹿的部下?」再看了看,他臉色微變:」那些漢子都很善斗,非是尋常散兵游勇,恐怕趙鹿本人就在那裡!」
「什麼?」徐邈吃了一驚:「莫非他意圖渡河南逃不逞,反被晉軍堵住了?曹將軍,我等……我等如何是好?」
「急什麼……」曹嶷自然知道徐邈的意思。那趙鹿乃是石勒賴以起家的親信「十八騎」之一,此人在石勒率軍南下之時,自告奮勇擔當斷後之責,所以才被困在河北數月不得脫身。這等人物若能脫身回到石勒麾下,想必會大受重用,因此徐邈是想問,有什麼辦法能接應趙鹿所部。但身為王彌左右手的曹嶷可從不曾將石勒手下那批牧奴放在眼裡,哪怕這時候親眼看到趙鹿瀕臨絕境,他也沒什麼援手的想法。
他揮了揮手示意:「穆校尉,你本是石勒的部下,你看看,對岸的那些人里,果然有趙鹿么?」
穆校尉應聲上前,瞪大了雙眼仔細辨別,過了好久才期期艾艾道:「看旗號確實是……不過,離得太遠,實在看不清哪……」
「那就沒辦法。」曹嶷嘆了口氣:「既然確定不了是否真是趙將軍,我們不能貿然行動。咳咳,哪怕真是趙鹿將軍在那裡,他能在河北與朝廷軍馬周旋半載,必有長才……我們就等著他們殺散朝廷兵馬,順利渡河吧!」
另一名副將高粱乃是王彌親衛出身,身手絕倫,勇冠三軍。其曾祖即為王氏家族部曲,曾隨王彌之祖玄菟太守王頎征討高句麗,因此受到王彌的特別信任,雖然年輕,卻已統領上千人馬。曹嶷看不起趙鹿這等牧奴出身的叛匪,高粱卻也不太把曹嶷看在眼裡。聽得曹嶷口出推脫之辭,頓時冷笑一聲:「怎麼,曹將軍是怕了晉軍,不敢與之作戰么?」
小兒輩懂得什麼!曹嶷在心中憤憤抱怨,眼看有不少部屬露出與高粱心有戚戚的神情,便更加不快了。這些將校們自青州起兵,轉戰兗、豫各州郡,所到之處無不披靡,因此個個眼高於頂,將朝廷兵馬看的如鵝毛也似輕飄。兼且許多人得了匈奴漢國授予的官職,當真把自己當成了石勒那羯奴的同僚。
這些人卻不曾想過,那幽州軍可是大晉賴以壓制鮮卑的強兵,早前也曾縱橫中原、所向無敵。如果己方貿然離開營壘,渡河接應趙鹿所部,萬一落入晉人的謀算可就大事不妙。反不如穩守營壘,晉人怎也找不到空隙渡河……至於趙鹿在晉人圍攻下性命難保,那算得甚麼狗屁事!
這般想著,曹嶷便冷著臉,並不理會高粱。眾將校們頓覺氣氛稍僵,一個個都不敢說話。
正在這時候,卻聽那穆校尉低聲道:「白馬乃黃河要衝,又是兗州的門戶。曹將軍屯兵此處,既可以擋住幽州軍南下的道路,又能夠遏止司馬越與洛陽朝廷的關聯。因此,此地的重要實在難以言喻,大軍萬萬不能輕動。」他咚地一聲跪倒在地,顫聲道:「只是……小人實在沒法坐視著袍澤兄弟們被晉軍屠戮。將軍若信得過小人,小人願領自家部屬數十人,乘筏渡河接應。將軍自在營壘中嚴加防範,無論此舉成或不成,都於將軍、於白馬壘絲毫無損。」
曹嶷目光如電,上下掃視著那穆校尉,良久才緩緩道:「這倒可以一試。不過,無論你能接應回來多少人,都須得如之前那般,解甲去兵之後,空手回營!」
「是!是!多謝將軍恩典!」穆校尉全不在意曹嶷明顯的提防之意,興沖沖地奔下白馬山去。
晉軍與石勒王彌所部隔著大河對峙許久,沿河上下的舟船早就被各自拘到一處嚴加看管。那穆校尉能夠動用的不過十餘條木筏罷了。他倒是好膽色,帶著若干部屬乘筏便走。曹嶷等人便在白馬山上張望著,看著那些木筏在浩蕩河水中載沉載浮,漸漸隱沒在愈來愈濃重的水霧中。
徐邈有些怕風,因此先找了個山坳坐下,這時候突然斬釘截鐵地道:「這姓穆的膽子太大,行事又太顯進取……嘿嘿,老曹,我敢和你賭五匹上等錦緞,這廝一定有問題,十有**是個姦細!」
「莫急!莫急!」曹嶷拍了拍腰間的繯首刀:「晉軍當我們是傻子,我們便將計就計。且故作不知,才好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