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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風動(七)

  王浚在北疆多年之所以能夠懾服胡族萬千勇士,非只依託和親手段。他是當時高門貴胄中少有的具雄武之風者,麾下又有諸多能征慣戰的將士;哪怕不論胡族騎兵,幽州軍本身也是第一流的強兵。然而,幽州晉人所組成的軍隊已經在濡源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尾隨王浚逃回薊城的殘兵敗將,只有區區數百而已。 

  一朝喪盡的數千名精銳將士,幾乎佔據了幽州晉人軍隊總數的四成,絕不是輕易能夠彌補的損失。為了迅速補充兵力,王浚曾經考慮過徵發燕國、范陽國兩地的豪族部曲從軍,但因為擔心引起地方的劇烈反彈而中止。可是,若轉而從胡族部落中招募的話,又恐怕段部、宇文部幾個大部落的渠帥在軍中影響力過於膨脹,最終尾大不掉。 

  那場失敗已經過去一個月了,可王浚還經常不由自主地想起在壩上草原縱馬而逃的狼狽與恐懼。每一次,他都不敢相信自己會被一個籍籍無名的吳郡小兒逼迫到如此窘境,可殘酷的現實卻不斷提醒他,曾經強大不可一世的幽州幕府確實因為這次失敗而動搖了。 

  這動搖並非源自於根基淺薄的代郡。代郡畢竟只有區區彈丸之地,他們的力量是有限的。全據壩上草原和代地,這就已經是代郡軍的極限;在相當時期內,王浚不認為自己需要擔心代郡的進一步動作。真正使王浚戒懼的,是來自於各部胡族因為此次失敗而產生的疑慮,來自於胡晉兩族的將士們在這次失敗中產生的裂痕。 

  段部年輕的繼承人、在濡源之戰中實際指揮幽州軍的段疾陸眷逃回幽州后,並未隨軍進入薊城,而是立即返回了遼西郡的治所令支。不知道令支城裡那老謀深算的遼西公段務勿塵將會有怎樣的決斷?雖然段務勿塵娶了王浚的女兒,但王浚已不認為這個女婿會與自己同心同德。 

  宇文部的首領們同樣也沒有回到薊城。宇文部的將士在壩上並未撈到任何好處,反倒是與鮮卑未耐婁部兩敗俱傷,如果是先前,王浚會滿意自己在東部鮮卑各族之間制衡翻覆的手段,但現在……如果宇文部遷怒於自己的話該當如何應付?王浚卻時常憂心這個問題了。 

  這兩支鮮卑強族的表現,不僅給王浚帶來巨大的尷尬,也很可能將會影響到其它附屬部落的去就,進而使得幽州軍賴以威震天下的軍事體制逐步瓦解! 

  想到這樣的結局,王浚不寒而慄。他強迫自己振作起來,採取有力措施扭轉局勢。所以他才會在濡源失敗后,不在上谷、廣寧二郡與代郡軍正面對敵,卻抽調兵力南下,試圖從相對較軟弱的冀州撈取便宜。 

  在王浚看來,忙於應付石勒賊寇的丁紹沒有與幽州軍抗衡的膽略和決心。幽州軍必能在冀州獲得兵不血刃的勝利來提振士氣和信心,更能夠獲得相當規模的土地、人丁和財富來安撫在濡源之戰中實力受損的胡族酋豪。 

  那些胡人的眼中從來都只有利益。只要幽州能夠給予足夠的利益,無論段部還是宇文部,很快就會如過去一樣緊緊跟隨在後,任憑驅策。一旦將諸部胡族穩定下來,再著手收拾那吳郡小兒也不遲。 

  但方勤之說出的情報卻使得王浚發現,自己的想法未必能夠實現,而幽州面臨的危險遠比預料的更接近。 

  說起來,劉琨其實與王浚乃是舊識,兩人在諸王爭權亂戰末期,同屬於支持東海王的派系,彼此有幾分交情。去年年初時,劉琨能夠戰敗劉喬、石超、呂朗等成都王麾下名將,靠的還是從王浚手中借來的八百突騎。 

  但此一時、彼一時也,當年的互助只不過因為彼此利益共通而已,到了眼下,王浚卻萬萬不能坐視劉琨的勢力在北疆膨脹起來。劉琨極具文武才略,非同小可,去年初到并州,就力挫匈奴漢國大軍,穩定了朝廷在并州北部的統治。兼之又得拓跋鮮卑相助,假以時日必是一方強豪。劉琨的兄長劉輿,更是東海王幕府中極受重用的謀主之一,在洛陽朝廷也有相當的影響力。并州依託劉輿的支持,再與代郡合流,則很可能將會取代幽州在北疆多年來營造出的強勢地位! 

  到那時候,如果劉越石有意再進一步……王浚簡直不能再想下去了。這些年驕橫跋扈的行事作風,為王浚樹立了太多的敵人。不用多想,一旦幽州失去威勢,他立刻就會成為群狼所覬覦的目標,成為無數人期望踩上一腳的踏腳石! 

  王浚霍然立起,那種因為擊敗自己的敵人是劉琨而非吳郡小兒的微妙滿足感,突然間又被巨大的緊張感取代。 

  他一遍遍地對自己喃喃自語,同時下意識地在廳堂上往來亂走,甚至踢飛了身前的案幾亦不自知。 

  絕不能容許并州與代郡接連一體!絕不能!絕不能!絕不能! 

  這個念頭充斥在他的腦海里,彷彿成群的鳥雀不停地盤旋、迴轉、飛舞、聒噪,最終將他全部的精神都佔據。他清楚自己必須有所動作,卻一時沒有可行的途徑。而毫無頭緒的混亂思慮,漸漸使得他頭暈目眩。 

  「大將軍,求您饒命啊大將軍!」 

  就在這時,王浚的腳邊突然冒出聲大喊。王浚被這叫嚷聲嚇了一跳,定神去看,原來自己無意間又走到了方勤之的身邊。 

  對這地位卑賤的商人,王浚沒有任何好感。他甚至都不曾停下腳步,只是冷哼了一聲。待要揮手示意武士拖出去砍了,偏偏方勤之卻又喊了一句:「對了,對了!還有一事要啟稟大將軍,陸遙此刻就在常山!他假作探望冀州刺史丁紹,實則是輕車簡從趕往常山,與劉琨的侄兒劉演會面!」 

  陸遙竟去了常山?這廝倒是忙得很,剛在壩上殺傷了幽州軍無數條性命,又急著去常山向劉越石的親族獻媚么? 

  王浚顧不得痛罵方勤之的言語捏捏藏藏,只感覺胸口似有團火在灼燒。他緩緩下蹲,揪住方勤之的衣領一字一頓地問道:「那吳郡小兒什麼時候去的常山?現在何處?」 

  眼看王浚的神情越發猙獰,在一旁束手侍立的棗嵩向前半步,輕聲道:「主公,小小姦細,何勞您親自審訊?不如……」 

  「何須你多事?退下!」王浚斷喝道。 

  棗嵩的臉色微微一變,立即將尚未出口的半截話語吞回肚子里,施禮道:「是……是……」 

  他向王浚左右的扈從武士們使了個眼色,令他們好生戒備,這才退後幾步,閃身出門站定等候。 

  這一等便是半個時辰。 

  眼看天色都快暗了,才有一名扈從武士出來向棗嵩施禮道:「棗別駕,主公有請。」 

  回到廳堂里,但見王浚、方勤之二人俱在。 

  那方勤之滿臉青腫,嘴角帶著血污,衣袍也有好幾處破了,似乎頗吃了些苦頭。但他卻在廳堂右手邊得了一個坐席,得意洋洋地坐著,倒像是受了多大賞賜一般。而王浚高踞於主位,背後四盞牛油大燈映射下,將他的身影拉得極長;棗嵩仔細分辨,只隱約可見他眉頭深鎖,似乎在籌劃著什麼。 

  」主公?」棗嵩略靠近王浚,低聲詢問道。 

  「哦,台產你來了。你將這個……這個……」 

  「小人方勤之,字元度。」方勤之滿臉堆笑地作揖道,不留神牽動了某處傷勢,於是一陣哆嗦。 

  「你將這個姓方的帶回去小心看管。莫要苛待,我留他還有用。」王浚淡淡地道。 

  「多謝大將軍寬宥!多謝大將軍洪恩!」棗嵩還未答話,方勤之已經沒口子地說個不停。直到跟著棗嵩退出廳門,他還一步一個長揖,向著幽州刺史所在的方向深謝不已。 

  棗嵩冷臉看著方勤之作態不休,再也沒有與他搭話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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