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雙雄(四)
()石勒並不知曉自己其實中了乞活軍校尉田蘭的疑兵之計。他只知道乞活軍的大隊人馬已經調集,正從東、南兩個方向包抄鄴城。
乞活軍的戰鬥力,已經在適才的連場惡戰中得到了最好的證明,而其數量相對於河北賊軍而言,也絲毫不處於下風。石勒的部下和他人,都無意將弟兄們數載以來糾合的jing銳之眾消耗在與這般強悍對的死拼上。所以他們主動退卻了。
陸遙扶城台的矮牆眺望著,可以看到他們再度登上城牆,沿著城牆一路向南,逐次分配兵力留守各處要隘。令人驚嘆的是,數千名賊寇即使在退兵的時候,依然軍容嚴整,依序緩緩而行,不曾露出一絲破綻。
哪怕身主動退卻的一方,他們也依舊保有巨大的威懾力。在石勒自如的指揮之下,整支部隊就如同一條龐大無比的巨蟒,尾部在城西的三台,蛇身橫貫於城南的中陽、鳳陽、廣陽三門,而蛇頭則迫在建chun門左近。就在與陸遙所據守城台相對之處,蛇信吞吐,隨時可以暴起噬人。
所以陸遙絲毫不敢懈怠。
縱然所有的跡象都表明戰鬥告一段落,他仍然小心謹慎。他仔仔細細地察看了城台各處守御的位置,把將士們分作幾組分別負責,各組都指定妥當的人員輪班值夜。了防備敵人效仿剛才繞行城中里坊的舉動,他又在城內建築的高處安排了哨位。
這時夜晚已經過了大半,連續作戰的將士們都很疲累了。但許多人因過於興奮,遲遲難以入眠。另外,城台下的藏兵洞里有不少傷員,於傷痛難忍,偶爾會發出凄厲的呼號聲。
於是陸遙索xing巡行於士卒們中間,對將士一一加以勉勵或安撫。有些將士們英勇作戰的表現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熱烈地誇獎他們,甚至現場拔了幾名什長。雖這其實不在陸遙的許可權之內,但想來也不會有人否認這樣的任命。
待到一應事務大致安排妥善,又已經過了大半個時辰。陸遙這才突然感覺到一陣陣強烈的倦意襲來。過的一天實在發生了太多的事情,最初時衣冠規整地等候覲見新蔡王,接著因丁渺、沈勁幾個的胡而獲罪被下入大牢,之後便是逃獄,再之後則是毫無間隙的奔命和廝殺……種種匪夷所思的遭遇連番來襲,作一行人的首領,陸遙前後所消耗的心力豈止是他人的倍數?饒是他jing力旺盛,也有些支持不住。
「文浩兄、老薛,你們兩位且先辛苦下。過一個時辰換我和老沈。」他嘟囔了一句,還沒有聽到回應,就靠著矮牆的牆根,呼呼地睡著了。
鄴城的大火熊熊燃燒著,陣陣熱氣撲面而來,帶來嗚嗚的怪嘯;遠處的里坊角落裡,不時還會響起兵刃交擊的響聲;負責守夜的將士扶刀往來巡邏,鎧甲的鏗鏘之聲伴隨著沉重腳步,忽輕忽重。
在這些嘈雜的聲音包圍之中,陸遙瞬間沉入了夢鄉。
夢境很是真實。
陸遙感覺自己不知何時站在了沙場之上。舉目四望,有鼓角相聞,軍旗漫卷,狂風挾裹著黃沙滾滾灑落,而一座座嚴整的軍陣巋然不動。無數將士們神情肅穆地列在陣中,他們或者持刀盾、或者彎弓yushe,或者將長槍大戟當胸平舉。那一張張堅毅的面孔縱然被煙熏火燎得模糊,但陸遙認得他們,薛彤、沈勁、郭歡、鄧剛、費岑、楊若、何雲、楚鯤……陸遙牢牢記得每一個人。
陸遙從他們面前走過,而他們並不理會,只是死死地瞪著另一面。隨著他們的視線看,成千上萬的胡族騎兵彷彿猙獰惡鬼般突然出現。東面、西面、南面、北面,視野所及之處,無數只鐵蹄踐踏地面,激起的煙塵凝結成巨大的雲團,遮天蔽ri。
胡人衝殺過來了,他們彷彿無窮無盡的洶湧怒chao,無法阻擋。刀來劍往、槍刺斧劈,胡人的喊殺聲震耳yu聾。而晉人的軍陣就像烈焰中融化的冰塊那樣,越來越小,越來越小。
陸遙看見一個個熟悉的戰友倒下、死,他大聲呼喝著,卻沒有人聽得見。在軍陣zhongyang的飄舞帥旗之下,坐著面沉似水的越石公。陸遙向他跑,想要請他指揮大軍反擊,然而當他靠近時,卻發現帥旗下的人並非劉琨。那瘦削而冷峻的面容,那道從眼角延伸到下頜的淡淡傷疤……這張面孔真是再熟悉不過了!
陸遙驚駭地退後了一步:「是你?」
「是我……」帥旗下的人咧嘴笑了,笑容怎麼看都顯得帶著譏誚。那,不正是陸遙自己么?
就在一個陸遙冷笑,另一個陸遙驚訝的時候,胡人的鐵騎終於突破了所有防線,無數人的怪笑聲匯成隆隆雷響,而一柄巨大的長槊從陸遙的身後狠砸下來!
陸遙猛地驚醒。
他的心臟劇烈跳動著,彷彿隨時會躍出體外,渾身的肌肉緊繃到幾乎要抽搐,雙狠狠握拳,掌心似乎被自己的指甲刺破了。
丈許開外的矮牆城磚的縫隙間,卡著一柄松明火把,火把眼看將要染盡,發出噼噼啪啪的輕微木柴爆裂聲。五名巡邏的將士從城台的另一頭走過來,停下腳步,好奇地看看神情狼狽的陸遙,轉身又往回走。領頭的那個什長腳步一瘸一拐,是在之前戰鬥中大腿根受傷的姜離。
「呼……」陸遙重重地吐了口氣,又重重吸了口氣。瀰漫著煙塵和血腥味的空氣並不好聞,但能夠確定自己還活著,真好。
他忍不住又回想起適才的噩夢。這個夢太真切了,即使現在回憶,仍然感覺每一個細節都清晰可辨。俗語云,ri有所思,夜有所夢。那這個夢是否反映了自己的真實想法?難道自己對於未來,其實竟然抱著如此悲觀絕望的態度么?
陸遙無聲地嗤笑了。他挺腰站起身來,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臉,振作起jing神來。作將士們的主心骨,他表露出任何一種負面情緒,都會對將士們的心理造成放大十倍的作用。所以,陸遙始終告誡自己要將最沉穩剛強的一面表現出來。
就在這時,一個蒼老的聲音在他身後尺許處突兀地響起:「陸將軍神se如此倉皇,莫非有恙?」
陸遙完全沒有想到會有人無聲無息地欺近到自己身邊,他條件反she地按住腰間繯首刀的刀柄,厲聲喝道:「什麼人?」
沾刀柄的同時,陸遙周身殺氣大盛。這等兵凶戰危的場所,容不得半點輕忽。身後那人只消回答稍有不妥,陸遙定然將其斬殺於當場。
然而這一刀並未揮出。矮牆下的yin影處,一名鬚髮花白的老者徐徐起立:「咳咳……道明賢侄,莫要緊張。盧子道特來尋你,已在此等候多時了。」
此人正是那魏郡牢城中瘋瘋癲癲的怪老頭,也是昔ri迭出神機奇謀、輔佐成都王司馬穎幾乎克定天下的大謀士盧志。看他此刻換了一身衣衫,頭髮、鬍鬚也修剪過了,雖然臉se還是慘白如死人一般,但神情氣度已然極顯氣派,與先前有了天壤之別。
此前,盧志指點大家掘開牢城裡的秘密通路逃獄,來於眾人頗有恩惠。但從牢城脫逃之後以後,陸遙始終對他冷淡的很。除了指派楚鯤背著他以外,全不曾與他過一言半語。這般前恭而後倨,只怕有些同伴都感覺過分了。
這時盧志突然來到,他的言語卻惹得陸遙微微冷笑。
這就是當年成都王司馬穎視之肱股之臣、言聽計從的大智囊啊。明明都已經淪落到了人不人、鬼不鬼的境地,稍許條件好了那麼一丁點,就又擺出了高高在上的官僚模樣。更滑稽的是,這位子道公才了兩句話,句句都用上了蘇秦張儀的辯術……是想要引我入彀?還是有別的圖謀?真是可笑!成都王都已經死了,哪怕你再有翻雲覆雨的段,又值得什麼?
陸遙雙抱肩,眯著眼打量盧志,那神情不僅冷淡,簡直還帶著幾分兇惡:「子道公,你居然稱陸某賢侄……難道我們很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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鄴城的混亂局勢將要最終了斷,而陸遙會在這亂局中獲得什麼?讀者朋友們不妨猜猜,猜中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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