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胡笳(二)
()太原國西南部重鎮,平陶。
城南二十里開外的平原上,晉陽軍主力與匈奴劉漢的討逆大將軍呼延顥所部激烈廝殺,已經鏖戰了數ri,這一ri也不例外。
呼延顥雖然是匈奴知名的猛將,但與越石公相比,其戰場決策能力差的太遠。前幾ri的戰鬥中,他在晉軍手中吃了不大不小的虧。
今ri作戰,呼延顥將部隊分前中后三陣。前陣主要是烏丸騎兵若干隊,以試探xing接觸目的。中陣兵力最雄厚,各附從部落的軍隊集中於此,沿著汾水的支流向兩翼延伸出去。呼延顥親率匈奴族數千人馬坐鎮於後陣,準備視形勢變化投入作戰。
這樣的布置是個徹徹底底的防禦陣型。以將近兩倍的兵力卻不得不取守勢,各級將帥都頗有不滿,然而戰端開啟之後,匈奴人很快就再次陷入被動應付的局面。
呼延顥焦頭爛額。他連連派出使者督責前方將領,卻無法扭轉不利的形勢。有幾支部落武力害怕遭到重大損失,明顯表露出了懈怠的跡象。呼延顥對此暴跳如雷,一時卻奈何不得那些部族首領,只得派出部jing兵前往穩定戰況。
晉陽軍人數雖少,但他們以隨越石公輕騎入並的jing銳核心力量,戰鬥力非常強悍。同時,他們依靠主帥jing準的預判和出se的戰場指揮,牢牢把握著主動權。在每一個關鍵的區域,晉軍都能及時投入優勢兵力,漸漸將匈奴人的陣線衝散。
戰場的右翼是劉琨預定的突破口。他派出了自己的親衛統領林簡及其部下的jing銳,猛攻這一側的敵軍。
短短的半個時辰里,林簡連續四次殺入敵陣。就像是一名巨人揮動大鎚敲打,一次次將堅固的鐵楔子扎進木料。人馬所到之處,血浪翻騰,敵軍紛紛後退。
幾次惡戰下來,林簡的面se被鮮血和汗水、灰塵染成了黑紅se,左胸前一道極深的刀傷只經過簡單包紮,外翻的血肉暴露在外,十分可怖。
「再沖一次!再沖一次,准能成功!」林簡望了望匈奴人的隊列,咬牙切齒地回頭道:「怎麼樣?」初時隨在他身後有劉琨扈從親軍近百人,此刻剩餘的不過三十人,但他們的戰鬥意志絲毫沒有減弱,也沒有任一人有後退的意思。
片刻之後,林簡覷了敵陣一個空擋,猛衝了過去。
他側身讓過刺來的長槍,攥住搶柄,抬手一刀將敵人的手臂砍斷。接著大步急沖,飛起一腳將噴洒著血液的無臂軀體踢向前方,撞翻了另兩名敵人。正待追擊,忽聽得腦後惡風響起。電光石火之際,林簡甚至來不及回頭張望,無數次出生入死培養出的能讓他猛地彎腰撲倒。
一股強大的力量從後背掠過,那是胡人慣用的狼牙棒。這種重武器若是砸個正著,就連野牛都會筋斷骨折。好在林簡躲的快捷,毫釐之差下掙得xing命。饒是如此,橫七豎八的狼牙仍然將林簡的皮甲撕裂,連帶還生生扯走了大片皮膚。
林簡怪叫一聲,反手揮刀,將那名使狼牙棒的敵將刺死。他的部下們這時也沖了上來,轟然巨響中,兩支軍隊像是兩隻捨死忘生的巨獸,狠狠地撞擊在了一處。僅僅在兩軍衝撞的瞬間,傷亡的將士,就超過了五十名。
很快,林簡就發現自己的判斷沒有錯。匈奴人的勢頭起初雖然猛烈,但很快就露出了后力不濟的樣子。這一帶確實是胡人陣線的薄弱之處!林簡大吼大叫,接連砍翻幾名胡人士兵之後,周圍的壓力忽然一輕!
他以長刀駐地,環顧左右。只見周邊的敵人一片混亂,越來越多的晉軍從他打開的豁口裡衝進匈奴人的陣列。
「哈哈哈!好!好!」林簡仰天大笑幾聲,揮刀前指:「弟兄們隨我來!」大批晉軍士卒緊跟在他身後,向依託河道據守的匈奴人發動了迅猛的橫向突擊。
隨著右翼局勢漸趨有利,其它幾處戰場上,晉軍也逐漸佔據上風。在左翼,勇將盧伯生率領jing騎千餘遠遠包抄出去,即將形成兩面夾擊之勢。而在zhong yang戰場,龐淳、張倚等將領輪番衝殺,迫得匈奴大軍連連後退。
并州刺史劉琨將大軍營設在一片緩坡之上。他人高踞胡床,持灑金玉如意麾軍作戰。隨著不斷發出的號令,中軍鼓號頻頻鳴響,傳令兵疾馳往來,一員員驍勇大將隨即領兵攻守進退。放眼望去,無數旌旗在戰場各處獵獵招展,空中箭矢密如飛蝗。千軍萬馬抵死衝突,殺聲震天。
大將韓述隨侍在劉琨身邊,遠眺戰場局勢如此,樂觀地道:「胡人陣腳已亂,至多再有一個時辰,我軍便可全勝了。」
劉琨捋了捋漆黑的須髯,雖未答話,神se間頗有幾分自矜。
另一員將正待出言,忽聽營後方有人高呼緊急軍報,隨即一陣喧鬧。
眾人齊齊回首去看,卻見一人一騎急如星火地狂奔上坡。眼利的認出來,那風塵僕僕的騎士乃是并州弓馬從事王修的屬下、陽曲人郭磐。王修是越石公的親將,長駐上黨監視河內方面的胡人動向,他的屬下何到此處來?許多人頓時有了不好的預感。
郭磐奔到近處下馬,雙足一軟,幾乎滾倒在地。他踉蹌了幾步上前,用嘶啞的嗓音喊道:「主公!主公!大事不好!胡人……胡人大軍取了上黨!」
「啊?什麼?不好!」幕僚和侍從們先是寂靜無聲了片刻,隨即連連驚呼。
胡人大軍不是受阻於昭於祁兩岸么,如何又有兵力去取上黨?上黨既失,晉陽危殆;晉陽城中只有薄弱兵力留守,能否守住?萬一晉陽陷落,前線的晉軍主力腹背受敵,就成了釜中游魚,接下去該如何是好?……無數個問題從他們的腦海中猛地迸出來,每一個都並無答案。有不少人忙不迭地便去詢問郭磐,一時間大亂起來。
劉琨眉頭一皺,隨即徐徐站起,重重地咳了一聲。
并州刺史積威所致,周圍頓時重又安靜。劉琨背著手來到郭磐的面前,淡然道:「慌什麼?有事慢慢說,說清楚一點!」
郭磐磕了個頭,稍許喘息了片刻道:「啟稟主公,三天之前,橫野將軍龍季猛勾結匈奴,裡應外合獻上黨予敵。我軍兵力分散於各路城寨,未能集結抗敵,損失慘重。匈奴左賢王劉和領兵數萬,突破沿途要隘,直取晉陽。」
劉琨微微頷首,神se不見有何變化。想了一想,他又問道:「胡人此刻到了何處?」
「前ri王修從事巡行武鄉一帶,得報時胡人前鋒已過襄垣。我們與敵人斥候遭遇,死戰得脫。按照他們進兵的速度來看,這時將至晉陽城下。」
「嘶……」縱使在萬軍賓士的戰場,側近數十人一起倒抽冷氣的聲音依舊清晰可聞。
劉琨踏前一步,待要細問。那郭磐突然一頭栽倒在地,赫然暈厥過去了。他與王修等人自前ri探得匈奴動向以後,先經苦戰,隨後又不眠不休、長驅數百里報信,委實已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勉強支撐到現在,再也堅持不住。
眾人連忙喚了醫官前來救治。
劉琨自不來理會這些瑣事,只是沉吟著來回踱步。
徐潤忽然出列,他深深施禮,愴聲稟道:「主公,龍季猛系屬下薦舉之人。以這廝才具尚佳,卻不曾想是個狼子野心的賊徒!屬下誤信jian佞,致全軍陷於險境……自知罪不可赦,唯願一死!」說到這裡,他突然拔出佩劍,意yu自剄。
眾人哪裡反應得過來,眼看劍刃及肉,才有數人同時撲到,將徐潤七手八腳地護持住了。僥倖沒傷到氣管血管,卻割了一道不淺的血口子。那醫官正給郭磐把脈,又逢著徐潤自盡,一時間手忙腳亂起來。
半晌之後,總算確定徐潤並無大礙,劉琨才揮揮手,令人將他扶了下去:「此非舉薦之罪,徐中郎實在是自責過甚了。」
他倒背雙手,來回繼續踱步,遲遲沒有再說什麼。周圍眾人皆屏息以待,一片寂靜。
雖然是軍情千鈞一髮的危急時刻,劉琨腦海中偏偏迸出些不相干的事情:如今全軍危殆,究其原因,首先源於自己誤將龍季猛這jian賊安置於重要職位。徐潤固然是從中參贊,過建議罷,但終究屬自己用人失察,此刻徐潤跳出來領了罪名,倒讓自己免了許多尷尬。
「徐芝泉實是知趣的很。」他在心裡暗暗地道。
至於當前的形勢如何應對……劉琨繼續想著。
許多人的眼光注視著劉琨波瀾不驚的面容,期待著他如往常那樣解決一切困難。然而劉琨自己心知肚明,劉淵這一著,太狠、太險、太出乎意料。片刻工夫,劉琨已籌劃出十七八條應對策略來,但仔細盤算,競沒有一條是管用的。晉陽軍這一次徹徹底底的陷入了絕境,他毫無辦法。
除非……除非能夠守住晉陽。不,僅僅守住晉陽還不夠。守住晉陽,也不過是把戰爭延續成消耗戰罷了。這幾個月來積累的淺**底,根經不起消耗,只須幾個回合拉鋸,必敗無疑。
所以,必須乾脆利落擊敗左賢王劉和的這支兵馬,才能風雨飄搖的晉陽軍爭奪來一線生機。可是現在,叫他從哪裡調來兵力?
要是再有一萬人馬該多好!甚至,再有五千人馬就夠了。晉陽若能有五千名jing兵留守,未必不能扭轉局勢。想到這裡,劉琨不禁對自己的前任怨氣十足。東瀛公那廝實在可惡,自己畏敵逃竄也就罷了,居然挾裹并州軍民兩萬戶同下山東。若那兩萬戶軍民尚在,何至於此?
胸中思緒萬千,劉琨的面se卻絲毫沒有緊張感,他背著雙手來回走動,彷彿智珠在握。一舉一動完全就像平ri里在發號施令之前醞釀語言一般。然而若是細看便會發現,他的額角已然微有冷汗。
進、退皆無生路,或許只能全軍繼續南下,與匈奴壯烈一搏,求個死得其所?劉琨微不可查地搖搖頭。他心中的焦慮情緒不斷積累,只聽「喀」地一聲輕響,右手所持的灑金玉如意,竟然被下意識地生生掰斷。
正在這時候,只聽營後方再度喧鬧,又一名信使縱馬揚鞭,直奔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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