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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重逢

  縱然身處深山之中,護衛們也從不曾失去jing惕。他們在營地的四面都布置了值夜的暗哨,嚴密保護裴郎君的安危。此刻正是北方的哨位所在傳來兵刃交接的聲音。聽那聲音密如急雨,似乎是遭遇了相當強悍的敵人。 

  隨侍在裴郎君身邊的護衛共有六人。他們都是訓練有素的好手,反應極其迅速。兩人立即鏘然拔刀,向北側的哨位急奔過去。另外四人則遮護在裴郎君身前,形成了一堵人牆,同時連聲催促他快快轉移。 

  裴郎君倒是鎮定自若,行動一如平常。即使在這時候,他還沒忘了牽著身邊小婢的纖纖素手一起。 

  陸遙忽然動了! 

  他原正襟危坐,突然彈起,合身向那裴郎君撲去。 

  護衛們齊聲怒喝,紛紛出手攔截。然而陸遙從極靜到極動的變化迅若雷霆,四名護衛竟然沒能攔得住他。而其中一人手腕一麻,掌中刀已然到了陸遙的手裡。 

  陸遙直迫裴郎君身前,揮刀。 

  裴郎君漆黑的眼眸中已然映出陸遙揮刀的身影。 

  刀刃破風聲中,一支從漆黑夜se中飛來的長箭在刀鋒之下中分二。 

  這時陸遙伸手握住裴郎君的臂膀,觸手之處,只覺柔若無骨。他顧不得那許多,道了聲:「得罪!」隨即發力,將裴郎君拉扯向自己身後,兩人一同向後翻滾。 

  裴郎君飛出丈許,驚呼著跌倒在地。與此同時,他原來所在的地面上「篤篤」連響,赫然已深深地扎了三箭。 

  說時遲,那時快,陸遙剛剛拉著裴郎君躲過連珠數箭,護衛們捨死忘生地撲了上來。幾人面se猙獰,刀光霍霍,倒像是把陸遙當做大仇人一般。 

  陸遙曾與匈奴第一高手劉聰鏖戰數十回合,身手何等高絕,幾名護衛雖然是百里挑一的勇士,哪裡放在他的眼裡?他隨手舞刀,便將這幾人逼退。隨後便聽得裴郎君在身後頓足叫道:「他是了救我!你們退下!」 

  陸遙正待響應,北方密林里忽傳來一聲大吼:「賊子敢爾!」 

  這一聲吼,彷彿深山之中起了個炸雷也似,驚得遠近數里的宿鳥群飛。 

  陸遙卻不止吃驚,更是大喜。他長嘯一聲,揚聲道:「老薛!何雲!是你們么?」 

  與放哨的護衛惡鬥的原來是薛彤。而施展連珠箭狙殺裴郎君的,自然是jing擅箭術的何雲。 

  陸遙逼退劉聰之後,陷入了深度昏迷,薛彤、何雲便帶著陸遙遁入深山,在一處廢棄的草棚將陸遙安置下來。此後數ri,陸遙始終昏迷不醒,各處傷口也出現了化膿的癥狀。兩人都覺得非常焦慮。何雲是獵戶出身,略懂些草藥醫術,便與薛彤一齊前往山間挖掘草藥。 

  兩人原打算快去快回,誰知山中路途難辨,竟然迷失了方向,足足花了幾個時辰才回到原處。更令他們驚怒交加的是,陸遙竟然被人帶走了! 

  大陵突圍以來,他們全靠著陸遙的帶領,最終逃出生天。此刻陸遙xing命危急,卻在他們眼皮底下被人帶走,生死不知,這讓他們怎麼能接受?薛、何二人頓時勃然大怒,一路追蹤而來,誓要找回陸遙。 

  二人一路急追,何雲所擅長的追蹤覓跡之術派上了大用場,居然緊隨著裴郎君等人來到了宿營的地點。薛彤與暗哨撞個正著,雙方都是緊張焦慮的時候,頓時就惡鬥起來。而何雲是狠辣果決的xing子,立刻放箭襲擊敵人的頭目。 

  若非陸遙已然恢復,這兩邊眼看就要你死我活地惡鬥一場了。 

  陸遙費盡口舌,終於將薛、何二人的身份解釋清楚,又了適才的貿然行動向裴郎君致歉。 

  護衛們對二人莽撞的舉動極其不滿,裴郎君倒是不介意。他似笑非笑地道:「既然是誤會,何必計較?陸軍主適才謝我救命之恩,此刻你也成了我的救命恩人呢。」 

  適才他被陸遙一把扯倒在地,衣袍沾上了泥污。眨眼工夫,他已經回帳中換了一身新衣出來,依舊氣度雍容。或許是因陸遙除了展現出對兵法的了解之外,又顯示了傑出的身手,他對陸遙的態度愈加親切,言談之間,倒像是熟稔的朋友一般。 

  這種高門大族子弟別的能力或許平庸,但是待人接物的才能是自幼千錘百鍊而出的。看似簡單的話語中不知蘊了多少深意在,你若將他們的客氣當真的話,必然要吃大虧。陸遙這麼告誡自己,小心翼翼地對答著。 

  對於洛陽高門,陸遙有種能的排斥感。因而裴郎君幾番流露出招攬之意,都被他不著痕迹地帶偏了話題。不過他畢竟從軍多年,平ri接觸的都是些粗魯無文的丘八,談吐領早就拋到九霄雲外。僅僅對答了片刻功夫,額頭上就見了汗。 

  他與裴郎君談話的當口,薛彤和何雲二人卻又裴郎君的護衛對峙起來著。何雲的連珠四箭著實將護衛們得罪狠了,一名護衛戟指何雲怒罵:「臭小子!你可知道自己差點傷了誰?若我們郎君有失,你便是有百顆腦袋也不夠砍的!」 

  何雲雖然年少,卻是在戰場砥礪出的桀驁xing子,頓時反唇相譏。雙方大吵起來,幾乎要到兵刃相向的地步。陸遙只得告退,順便把薛彤和何雲二人帶離現場,約定明ri同行。 

  三人在距離裴郎君一行人營地不遠處,找了一個避風的崖底。 

  過了片刻,裴郎君遣了一名婢女來,送上了氈毯等物。陸遙連聲稱謝不止,客氣地將那婢女送走。 

  三人撿了些枯草乾柴,點起了一堆小小的火頭。又打了些水,用頭盔裝著,掛在火上煮熱。柴禾發出嗶嗶剝剝的爆裂聲,火焰漸漸升起。大家圍坐在火堆邊,彼此看看,忍不住哈哈一笑,都有恍如隔世的感覺。而何雲笑著笑著,忽然又嚎啕大哭起來。陸遙和薛彤知道他悼念死去的同袍弟兄,俱都惻然。 

  薛彤往火堆里扔著柴禾,突然問道:「道明,你要跟著裴郎君去洛陽么?」 

  「嗯?老薛何這樣想?」陸遙反問。 

  「那位裴郎君的舉動氣勢非凡,絕非一般世家子弟。我見過并州別駕、主簿之類的官員,氣派及不上他的十分之一。」薛彤沉聲道:「他很看重你,這是難得的機會。」 

  陸遙微微點頭:「河東裴氏是能與琅琊王氏相比肩的高門。八裴八王,並天下名士。更不要說其家與東海王聯姻,地位崇高。若能得裴氏青眼,仕途上的確會走的輕鬆許多。」 

  「咱們可是戰場廝殺的好漢子,自有一刀一槍拼來的戰功。何必趨炎附勢去和高門子弟廝混?軍主,你看看剛才那些護衛們的樣子,明明你是要救人,他們卻像防賊一樣防你。這種狗眼看人低的貨se……」 

  何雲忍不住發表意見。才說了幾句,薛彤喝道:「適才不正是你整出的事情么?大人說話,黃口小兒插什麼嘴?」 

  陸遙和薛彤都已年近三十,而何雲才十七歲,年紀既輕,官職也差了很遠。薛彤這麼一說,何雲撇撇嘴,縮到角落去睡了。 

  陸遙笑了笑:「老薛,小兒輩莽撞,你莫與他計較。」他端起架在火堆上的頭盔,喝了一口水,露出了思忖的表情:「人生道路的選擇,如人飲水,甘苦自知。看起來清冽的水,說不定苦澀無比。而甘甜的泉水呢,或許有毒……」 

  薛彤接過頭盔,也喝了一口。他嘆氣道:「道明,我明白你的意思。貿然攀附權勢,的確是一條危機重重的路。」 

  「是啊……」陸遙注視著頭盔上方蒸騰起的水汽,徐徐地道:「陸士衡公、陸士龍公殷鑒在前,我不能不多考慮。」 

  薛彤隨意點了點頭,正待應和幾句,忽然跳了起來:「陸士衡?陸士龍?道明,你……你是江東陸氏子弟?」 

  陸遙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衣衫,神se肅穆地向薛彤拱手施禮。 

  「薛兄說的沒錯。在下陸遙陸道明,正是吳郡陸氏嫡脈子弟。家祖諱抗字幼節,官拜東吳大司馬、荊州牧;家父諱景字士仁,乃東吳末帝烏程侯之婿,任偏將軍、中夏督之職,吳亡時戰沒于軍中。」 

  他看了看瞠目結舌的薛彤,繼續道:「陸氏族人昔ri跟隨跟隨陸士衡、陸士龍二公北來,最終卻得罪小人,幾乎被屠戮殆盡。我是在朝廷斧鉞之下偷生之人,著實不願多生事端。故而先前未曾自承身世,還望吾兄勿怪!」 

  薛彤想要起身回禮,卻不防腳下拌蒜,跌了一跤。一起出身入死的袍澤弟兄竟然是名門之後、東吳皇帝的血脈,這個消息對他來說,實在太過震撼了。 

  當時人物品評首重門第,江東陸氏嫡脈這個身世背景雖不入北方豪門之眼,卻足以讓尋常人仰慕;何況陸遙是東吳末帝孫皓的外孫,血脈高貴毋庸置疑。至於陸遙的叔父陸機、陸雲二人,號稱太康之英,更是天下知名的大名士、大才子。 

  「怪不得……怪不得……我早該想到的……」他喃喃地道:「道明,你有這樣的見識和才能,怎麼會是尋常黔首出身;更何況,你居然還和匈奴第一高手劉聰是故交……原來是江東陸氏子弟!」 

  「既然知道我的出身,老薛該明白我的苦衷了吧?」陸遙長嘆道:「洛陽像是是潭深不見底的渾水。昔年陸士衡公、陸士龍公何等的驚采絕艷?一旦到了洛陽,就身不己。最終身敗名裂。遙也不才,文不成、武不就,官職不過軍主,部下一人亦無……我如何敢去投那譚渾水?」 

  薛彤怔了怔,猶豫地道:「道明,雖然這些年來社稷殘破,但如今東海王執政中樞,洛陽氣象似乎與往ri不同。東海王素有賢王之稱,又有大賢王衍王夷甫輔佐,幕府之中更是四方俊彥齊集,如謝鯤、阮修、王敦諸君,都是天下聞名的高士俊彥。若是經營得法,大晉中興可期……」 

  「哈哈哈……哈哈哈……」陸遙突然連聲咳嗽,大笑起來。 

  他與薛彤相識雖然不過數ri,但共同出生入死過好幾回,彼此的了解很深。 

  在陸遙的眼裡,薛彤xing格勇毅剛強,堪軍人典範。然而他也有一個顯著的缺點,便是對於光大家族門楣有著過於強烈的願望。薛氏乃蜀亡后強令內遷的宗族,薛彤或許因此頗受歧視。在他看來,只要能夠光宗耀祖,任何艱難險阻,都可以不顧。這便是當他發現裴郎君看重自己之後,勸說自己跟隨裴郎君前往洛陽的原因。 

  然而在陸遙看來,洛陽實在不是個好去處。不僅因他以陸機、陸雲的遭遇而顧忌,更多的,是因陸遙來自前一世的記憶清晰地告訴他,大晉朝的國都很快就會成異族攻略的目標。數年時間裡,昔ri的繁華所在戰事不斷,屍骨成山。出於趨利避害的能,他一點也不希望以洛陽作自己嶄新人生的起點。 

  這個理當然沒法對薛彤說,於是陸遙繼續冷笑:「哈哈哈,名士俊彥?中興可期?老薛,你還是安心做個沙場悍將,指點江山實在非你所長。」 

  他用力拍著薛彤的後背:「老薛,待我這些所謂名士俊彥的底細說與你知曉。」 

  「那王衍王夷甫,號稱是當世未見其比,當從古人中求之的大名士、大才子。可此君除了追求自家富貴,便好清談玄理,從不以國家大事念。他上任不久,便說動東海王任命其弟王敦青州刺史、任命族弟王澄荊州刺史,以狡兔三窟之計——老薛,你見過身居宰輔之位卻不思匡扶時局,只做自保算計的賢士么?」 

  「再說那謝鯤謝幼輿,此人擅長《老子》、《易經》的學問,可出名卻靠的是以唱歌和鼓琴逢迎權貴。他鄰家高氏之女貌美,他便尋機會去輕薄,被高氏女一梭子打落門牙兩個,事後還嘴硬,聲稱不影響他長嘯歌詠。」 

  「接著說到那阮修阮宣子。此人好弄古怪,以世外高人自許,卻不喜見俗人。若某人被他視俗流,輒便不顧而去。這等人物只能做泥塑木胎奉,豈可咨之以政事?」 

  「至於王敦王處仲,此君非同小可,果真是文武兼資、才力絕倫,堪稱當世少有的豪雄。不過……老薛,我說一事與你。昔ri龍驤將軍王愷宴客,使美人勸酒,客人若飲酒不盡,則立殺美人於當場。賓客唯恐多造殺孽,各自勉強而飲。可勸酒至王敦時,王敦分明酒量寬宏,卻偏偏不飲。任憑美人悲懼失se,王敦依舊傲然自若,心如鐵石。那一ri王愷連殺美女數人,卻勸不得王敦飲一樽酒。王愷固然乃人間禽獸,可王敦又算何等樣人?」 

  「老薛啊老薛,你眼中的名士俊彥,其實不過這般貨se,你果真指望這等人物匡扶天下局面?這幫人所擅長的,只有口中雌黃、黨同伐異。」陸遙冷笑連連:「高岸谷,深谷陵。哀今之人,胡憯莫懲!對他們報以期待的,最終都會被他們拿來做陪葬!」 

  薛彤神se沮喪,一時無語。 

  陸遙倒有些不落忍,他勸慰薛彤說:「我們身處深山,外界形勢如何還不瞭然,想這麼多作甚?」 

  「那咱們下一步究竟怎麼辦?」 

  陸遙躑躅片刻:「我聽裴郎君的護衛們說,他們明ri要往伏牛寨去補充給養,另外再重新聯絡嚮導,我們且隨他同行。以後的事情,到了伏牛寨再說。」 

  他感覺到一波又一波混亂的記憶再度襲來,那或許是穿越的後遺症吧,思維的紊亂使他陷入猛烈眩暈中。陸遙仰天躺下,喃喃道:「睡吧,別瞎盤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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