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天才
今敏導演在《悟空傳》前麵專門加了一段解釋性的片段，主要是給中華文化圈之外的人看的，幫助他們理解整個故事的背景。在現場的中華文化圈的觀眾看來，就有一些多餘。不過之後的情節牢牢地抓住了所有人的眼神和頭腦，讓他們完全沒有感覺到時光的流逝便到了影片的結局。今敏導演在最後使用了一個類似於李小龍的《精武門》的結尾，孫悟空有一個揮棒的舉動，又正好呼應了一首詩的的兩句——“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塵清萬裏埃。”
他有意把這兩句詩放在了幾位專門打了出來，從本質上暴露了他的一點個人傾向。不過用這兩句詩收尾確實意蘊非凡，把閱讀理解的難度又提升了一大截。
胡海希可以猜到，這部電影上映後，網上分析打嘴仗的對結局的猜測肯定是多種多樣，最後說不定還會扯到曆史影射方麵去，但是就是現在去問今敏導演，今敏導演大概也說不清楚他究竟是怎麽想的——上映之後他即便說明了他是怎麽想的，觀眾們大概也不會認為他的解釋是唯一的。
這部電影就是這樣奇特，雖然說一千個人眼中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但是今敏導演的這部《悟空傳》明顯就是更要發揮觀眾的主觀思考能力的片子，因此這種“哈姆雷特”的效應也許更大。這種效應，絕非簡單單純地如《精武門》爭論陳真最後有沒有死，也不會如日後的《讓子彈飛》吸引大家去關注整個片子到底什麽寓意，埋伏著什麽暗線，它就如同《EVA》一樣，讓人去揣測每一個鏡頭安排的深意、前後的呼應，鏡頭對應的真與假，夢幻與現實，現實中的故事走向和夢境中故事走向的結合，以及最終的結局。
但是和《EVA》不同的是《悟空傳》是有原著的，但是今敏導演的巧妙和厲害的地方就在於他用畫麵賦予了超出原著的豐富和寓意，用重新對故事的剪輯，畫麵的蒙太奇豐富了原著的內涵，從某種意義上講算是進行了再創作。用語言表現出來的內涵自然不能和畫麵比信息量的豐富，和《紅辣椒》一樣，今敏導演完成了一個最好的改編。
胡海希就也罷了，令狐已經要獻上自己的膝蓋了，他之前還有些自鳴得意，但是在看了這兩部動畫片之後，終於意識到了自己和大師們的差距，是從智商能力到學識水平的全麵碾壓。
徐導演和斯蒂芬周似乎還沒有從影片的餘韻中走出來，這個故事的內涵看起來太富有佛性了，想法太多的人一鑽進去就不免自我腦補得厲害，一時之間難以走出來。
徐導演還在琢磨整個劇情的構架，斯蒂芬周倒是先從迷惑中走出來，他有幾分慶幸自己來參加了這樣一個有趣的研討會議，當即對著今敏導演鼓掌，“厲害，太厲害了。”他這樣說道。
今敏導演看向了胡海希，“胡先生，”他問道，“你覺得如何？”
胡海希先是豎起了一隻大拇指，然後他說道，“思想健康、內容豐富、老少鹹宜。”他繼續說道，“我對這部電影參加戛納充滿了信心，雖然文化隔膜是不容易突破的，你這部片子的寓意太豐富了，我隻是有幾分擔心歐洲人根本看不懂。”
“我覺得還好。”徐導演插話道，“雖然在理解上稍有妨礙，但是有了開頭的那一段，即便是按照表麵上的內容進行粗淺理解的話，他們還是能夠明白這是一部好的電影的。”隨即徐導演又感歎道，“整個故事的情節和畫麵結合得太好了，也就動畫能夠做到這種程度，真人拍攝的話要做到這樣太難的。當然，導演的立意水平太高太高了。”
“也不是，”今敏導演頗為謙虛地說道，“實際上我們是站在了原著的肩膀上。”他頓了一下說道，“不過我專門和神州的觀眾探討過原著的問題，他們覺得原著立意很好，但是結局絕大部分人都不能接受，因此我反複思考最後才決定用這種開放式的結局。不過您說道立意，最主要的還是影片裏麵引用的詩寫得好。”
“最後那兩句詩……”胡海希捂住了嘴，因為他忍不住想要吟另外兩句詩。
“電影裏麵引用的詩詞用得確實很好，是導演的造詣高。”徐導演接著胡海希說道。
“一部分是原著中就有的，一部分是我們的編劇加進來的。”今敏導演笑著回應道，“隻能說還可以，在中文台詞方麵，我們都做好了準備的，隻不過有人建議說應該請神州的著名演員來配音，所以一時之間還沒有中文配音版。”
“誒，我可以啊！”斯蒂芬周當即說道，一副踴躍的樣子。
“你想配誰？”徐恪導演看了他一眼，“你想配孫悟空的話，你的普通話不行啊！”
“我可以配粵語版嘛！”斯蒂芬周回答道。
“請不起你啊，請你配音要多少錢啊？”胡海希當即說道，“請達叔來配豬八戒就行了。”
斯蒂芬周抹下臉來，“我不要錢行不行？”
“哦，那就好了，我們先把時間定下來把！”胡海希當即趁熱打鐵說道。
大家湊在一起閑聊的時候，另外一個電影廳也早就看完了，此時，日方的幾位導演和觀眾走過來了和這邊這組的人會合。
押井守臉色陰沉，若有所思，其他的11區人都是一副喜悅和震驚的表情，過來了之後首先尋找今敏導演向他祝賀。所有的人都覺得，這將是一部成功的、精彩的、有層次有水平的動畫電影，不會弱於今敏導演此前的任何一部作品。
今敏導演欣然接受了這樣的恭賀，包括押井守都上前和他握手說道，“今敏，你這一次做得不錯。”
“謝謝。”今敏導演回應道，“第一主要是西遊這個故事本身就是一個很好的故事背景和平台，第二就是原著的顛覆性的解讀又拓展了我們的發揮空間，其次才是我和我的團隊在自我發揮這方麵的努力和探索。”
“我補充一下，”胡海希借著今敏導演的話頭說道，“說道顛覆性的解讀，今敏導演剛才和我們說他站在原著的肩膀上，實際上原著也是站在別人的肩膀上，”他指向了斯蒂芬周說道，“《大話西遊》珠玉在前，有了《大話西遊》的流行，才能催生這部《悟空傳》，所以實際上我們都是站在斯蒂芬周先生的肩膀上。”
在場的人都鼓起掌來。
斯蒂芬周非常不好意思的擺了擺手，“《大話西遊》的導演不是我……”
“但是帶有你強烈的風格，並且許多台詞都是你自己寫的。”胡海希說道，“說起來以前買原著版權的時候沒有注意，這裏麵應該用了不少《大話西遊》裏麵的台詞，我們應該先付給你版權費的。”
斯蒂芬周一時之間頗為驚愕，“版權費？”
“是啊，按照引用《大話西遊》的台詞，付版權費。”
“但是《大話西遊》的版權現在已經不是我的了。”
“我們是付給編劇，和《大話西遊》本身沒有什麽關係。”胡海希說道，“你和劉導演，一人一半，有沒有問題？”
“額，可以啊，你看著給就行了，我無所謂啊！”斯蒂芬周笑起來說道，以他現在的身份和地位根本不在乎這點小錢，不過這種受重視受尊重的感覺倒是讓他覺得新奇和喜歡。
“那我準備2百萬，給你們一人一百萬。”胡海希當即拍板說道，“電影上映之後如果票房成績好的話，再給你們包紅包。”
一旁的今敏導演咳嗽了一聲。
“哦，到時候導演你也有紅包。”胡海希馬上轉過身來說道，“另外我還有個主意，我們可以找電視劇1986版的《西遊記》的演員來給這部《悟空傳》配音嘛！至少孫悟空要請六小齡童老師來配音，這可以作為宣傳賣點的。粵語版是斯蒂芬周給猴子配音，簡直就是情懷啊！”
胡海希又瞥了斯蒂芬周一眼，“紫霞可以不可以請朱小姐來配音？”
這個問話讓斯蒂芬周把臉憋得通紅。
“那算了，”胡海希急忙擺了擺手，“反正亞視旗下有不少演員，湊合著用吧。”
“湊合著用？”徐導演忍不住重複了一遍，略帶驚訝的語氣。
“香港地區的票房最多三千萬，不值得因為配音的問題多費心。”胡海希歪了歪頭，“有斯蒂芬周作為宣傳要點就足夠了。”
斯蒂芬周忍不住想要咳嗽了。
今敏導演先他一步又咳嗽了一聲，“胡先生，”他說道，“我們是不是可以開始正式地討論了？”
“大家開始吧，不用在意我。”胡海希舉起雙手來說道，“我正想坐在一旁靜靜聽聽大家的高見。”
“不，還是請您先說吧！”瀧澤秀一說道，“您昨天說的東西，我回去仔細思考了一下，覺得很準確。”然後他頓了頓又說道，“今天是兩位11區導演的作品，說實話，作為11區人我們自己人把握自己人的特點有時候不如外國人準確，所以我覺得應該請神州的同行們先發言，我們一邊學習一邊整理思路，免得落到舊的巢臼裏麵去了。”
胡海希看向了徐恪、斯蒂芬周和令狐，“你們有想好要說的東西了嗎？”
徐恪表情上無所謂，“大家探討嘛，有來有往，又不一定一開始就要長篇總結性地發言。”
他身旁的兩位馬上點頭。
胡海希想了想說道，“好吧，”他看了看在場的人，絕大多數都還帶著凝神苦思的表情，有時候對於這種深度的電影，並不是看完了之後馬上就能夠產生能夠見人的感想的，於是胡海希清了清嗓子，說道，“好吧，我來拋磚引玉。”
“今天我們看了兩部同一原著改編的兩部電影，兩部電影的水平都很高，貼合原著的同時都有各自的發揮。我覺得11區導演這一點很厲害，那就是他們的感覺很細膩，能夠在影片中抓住他們所要的情緒，並且精準地表現出來。”
“而兩位大師所做的不僅僅在於細節和細膩的東西，而且在於有所得細節和細膩都能夠同時服務於整個故事主題，讓整個故事能夠直接地體現出自己的風格和美學，這是在場的其他同行都可以借鑒和學習的。”
胡海希頓了一下之後繼續說道，“當然，這兩部都是動畫片，一般而言，大家會認為動畫片的製作比真人電影受到的限製要少，但是實際上正因為受到的技術限製要少，在表現主題和美學上動畫片比真人電影的要求就更高一些。觀眾在看電影之前就已經有了心理期待，他們不是來看演員帥不帥，美不美的，所以我覺得有時候動畫片比真人電影更貼近電影的本質。”
“當然，這是我的個人的看法，具體到這兩部電影的對比拿到一起來說的話……實際上我沒有什麽好說的，隻能說這是兩個人的意誌下的作品，沒法分個高下，隻能看個人的喜好。兩位老師的技法都達到了純熟的地步，所拚的無非是觀眾更喜歡哪一種風格，就我個人而言，我是不願意看悲劇動畫片的，現代社會已經夠殘酷了。”
胡海希簡單結束了自己的講話，他雖然沒有明說，但是他自己的傾向已經非常明顯了。不過這並不讓在場的人意外，畢竟作為投資人來說，力挺自己所投資的作品當然沒有錯。
接下來在場的幾位導演和觀眾又相繼發言，神州人不吝讚美，11區人自己更是心悅誠服。雖然他們的發言都努力平衡對大師的評論，但是還是不自然地流露出了偏向今敏導演的傾向。不過整個討論還是有益的，大家對於電影的交流更是有意義的。
押井守無論怎麽厲害，他的影片的基本基調還是寫實的，也就是說他是按照正常的可以理解的故事線進行拍攝的；但是今敏監督的影片是虛實結合的——他確實在這裏玩弄了一個高明的手腕——這也許是從《紅辣椒》那裏延續下來的靈感，為了避免悲劇的結局，要把現實和夢結合在一起來拍攝，甚至到了最後也絕不告訴觀眾什麽是現實什麽是夢，要讓觀眾按照自己的心意去挑選和組合。
或許今敏監督自己明白那部分是現實，哪部分是夢，但是當整個作品成型的那一刻起，作品的製作者本身就喪失了對作品的獨家的解釋權，而把這種解釋權讓渡給了觀眾。
於是今敏監督的作品就有更多的理解的可能性，作品本身就具備多義性，這種作品天然地就比過於單純地宣揚自己的美學作品高上一籌。
大概是也看穿了這一點，所以押井守監督的情緒不是太高，他的發言也僅僅是對今敏的讚揚和鼓勵。
本來這大概算是一個平常的交流會，但是想不到的是，在最後發言結束，大家準備去吃飯的時候，押井守突然站起來，語出驚人地對今敏說道，“今敏！”他叫道，“11區動漫電影的未來就全靠你了！”
本來大家以為這是押井守導演受到了某種刺激一時之間有些激動，不料押井守導演接下來突然淚流滿麵，他用手臂擦著淚水，“宮崎駿退休了，動漫電影就全要靠你了。”
旁人大概以為這是情緒激動之舉，但是被押井守叫到的今敏導演看到對方的落淚，突然之間也情不自禁地一起流起淚來，他向著押井守深深鞠了一躬，“我一定竭盡所能。”
一旁的令狐心情像是看到了什麽傳奇的場景一樣激動著——不，這場景日後說不定真的會成為傳奇，就好像黑澤明臨終之前給北野武寫信把11區電影的未來托付給了對方一樣，押井守的這番舉動在日後談起來說不定也是一番傳承的美談。
在場的人都很感觸。
胡海希同樣感觸——今敏導演當場流淚，大概是想起了胰腺癌。
胰腺癌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