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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英雄帖

  漫漫夜空之中,雷霆混合著沉重凝滯的黑色雲霧,形成一隻巨大的手掌,約莫有百米大小,朝著白衣人按下。


  羅別林已經趁這個時機退開,他畢竟也是人仙,對這裏的地勢環境又極為熟悉,快若星火的一個起落,就已經落在了弟子群中,並且引導著門下眾多弟子,將要形成一個新的陣勢。


  白衣人抬頭看著那個巨大的手掌落下來,冷哼一聲,能夠明顯聽出來是刻意壓低的嘶啞嗓音漠然道:“鬼仙麽,大而無當,華而不實。”


  雪白的長槍朝天一旋,冷電疾風一般的槍意恍如一道冉冉升起的拱橋,撞入雷雲手掌之中。


  鬼仙法術,本質上都是神魂力量幻化,雖然說到了一定程度後,可以駕馭種種物質,做出更具真實力量的打擊,但其核心仍然是神魂念頭,念頭一破,法術自解。


  而鬼仙的念頭,起自舍體求生的軟弱之念,離體無根,又豈能與陽剛霸道的人仙槍意相比?

  果然,那雷雲手掌被槍意一擊,中間立刻出現一條長長的凹陷,隻是卻沒有如同麵具人所想的那樣當場散開,反而因為受到了刺激,雲霧之中的雷電爆裂之聲更加密集。


  雷雲墜落地麵,當場有幾十條幽深的裂縫從地麵上裂開,延伸到極遠處,不遠處那些集結列陣的縱橫道門人隻覺腳下一震,紛紛立不住樁法,踉蹌後撤。


  ‘這是經曆過了雷劫的鬼仙?’


  麵具人被雷雲籠罩,心中疑竇叢生,怎麽也想不出現在東廷境內有哪一個經曆過雷劫的鬼仙會出現在這附近,並且插手這件事情。


  對方來曆不明,他也不肯戀戰,猛然長槍駐地,含胸拔背,雙拳一上一下轟出。


  純淨霸道如同岩漿的人仙氣血,混合著熾熱的烈風,一下子把身周的雷雲全部蕩開,就連閃電也被排斥在外,撕開了一個不算太大,但是足夠穿行的縫隙。


  麵具人拔槍躍起,倏忽之間就跳出了縱橫道山門所在的那座山峰,在原野上狂奔,化作一道肉眼捕捉不到的迅影。


  可在這時,他忽然腦後一冷,不假思索的將長槍朝後揮出,槍頭與空氣劇烈摩擦,霎時間燃起了一抹紅光,槍身彎曲如弓,可見他這一下突然發力的猛烈程度。


  當!

  長槍猛然炸成了十幾塊碎片,一隻覆蓋著淺金色光芒的手掌,宛如一把殺人不沾血的絕世寶刀,切斷空氣,斬向麵具人的後背。


  麵具人這個時候還在向前狂奔,但是僅憑向前奔跑的速度逃不過這一刀的斬速,於是他頭也不回地將胸膛往前一挺,整個人的身體頓時向前彎成一個極大地弧度,整個脊椎朝前彎過去,簡直比蛇還要靈活,剛好就順應了背後那人一記手刀劃過的軌跡,就像刀鞘和刀刃那樣,妙到毫巔的避開了一記手刀的全部殺傷力。


  然後,就在電光火石之間,麵具人以胸膛作為發力的點,把頭顱和雙腳都朝前拉扯過去,並在同時轉身,用一個常人難以想象的柔韌度甩出了自己的手臂。


  他這一手甩出去,跟剛才用槍的氣魄就完全不一樣了。


  追擊過來的楊廣竟然感覺自己和麵具人之間的距離猛然拉開極遠,仿佛咫尺之間已是天涯,而天涯之遠,唯有那條抽擊下來的手臂可以抵達。


  那條手臂,這時候就像是一把裁定規矩,規劃尺度的法尺。


  楊廣翻手一托,與麵具人的手臂碰撞,手掌上覆蓋的淡金色光華,以及身體周圍縈繞的濃鬱天地之氣,竟然一下子被打散開來,身形不由自主的停頓了一下。


  “嗯?”他眼睛裏閃過兩道如同探向無窮夜空的明光,天心意識噴薄而出,四周風雷震蕩,黑色的氣流裹挾著閃電,如同一條條蛟龍瘋狂舞動,而那條被震回來的掌心處再次亮起一點金光。


  這一點金光蘊含著百倍於剛才周圍那些天地之氣的強硬質感。


  這已經不是隨意招攝過來的天地元氣,而是至陽無極之力,匯聚了楊廣內外精神的天源力量。


  已經將距離拉開了整整兩點五公裏的麵具人心髒漏跳了一拍,恍惚間看到了一尊沉眠的惡龍被驚擾,撕咬著黑暗大地,飛噬而來。


  麵具人大喝一聲,麵朝著楊廣的方向急停,雙腳紮下樁法,在地上撕開了長溝,在向後滑退的過程中,地下不斷傳過來的反作用力,都被他用來緩解體內氣血運行的慣性,使得原本在全速奔跑的他,可以用最短的時間將全部的氣血調動起來,從奔跑轉化為進攻。


  麵具人的雙手呈捧書狀,接著突一翻轉,向前推出。


  仿佛投筆從戎,擲書取刀,又像是拿起一個代表著無上權威的印璽,將所有不合規矩的東西禁錮、砸碎。


  轟!

  麵具人的雙手擋住了楊廣的一掌,但是楊廣掌上的純陽金光,透過麵具人的雙手,打在了麵具人胸膛上,把他胸襟擊碎,掌力蔓延。也把他臉上的麵具炸裂。


  不過在麵具碎片徹底飛開露出真容之前,麵具人已經借著對拚之力全速退走,一步絕塵。


  楊廣停了下來,沒有繼續追擊,隻是回想著剛才的場景:“驅散天地之氣……”


  他原本隻是對這個世界的武功和書法有點興趣,但是現在,這種興趣濃烈的程度,可以提高到與昔年四大奇書相比了。


  那個號稱天下武學祖庭的北嶺元佛寺,更加令人期待了。


  ………………


  半個時辰後,縱橫道山門內,收斂了妻子和嶽丈屍體的羅別林,暫時斂了悲容,向楊廣致謝。


  虛懷古在一旁問道:“羅掌門,你們跟那個人交手多招,可曾看出他真正的身份?”


  這幾天相處,虛懷古已經知道,楊廣對於各派高手的了解,僅限於一些書籍而已,他可能是出身於某個隱世宗派,甚至可能是天外來客,要讓他通過幾招對戰認出麵具人身份,幾乎是不可能的。而縱橫道道主,也是正道十大掌門之一,見多識廣。


  “真正的身份……”


  羅別林聞言,又恨又歎,仔細地看著虛懷古,道,“我實在是毫無頭緒,如果不是親眼看著那人離開,同時虛君子到來,或許我也會深信那人麵具下的臉孔就是你。”


  其實,人仙可以隨意改變五官,控製發須生長,那個麵具下的臉,就算真跟虛懷古長的一樣,也沒什麽好奇怪的。本身那個麵具就隻是一種疑兵之計,讓旁人在虛虛實實之間,自己層層質疑,最後更加確信虛懷穀的凶手身份。


  讓那些旁觀者覺得自己的思維在第四層,自作聰明。而真相,其實就在第一層。


  虛懷古一陣默然,道:“先不說那凶手。”他抱拳行禮,“羅掌門,請你告訴我,當初你們圍殺雷霆老祖那一戰的始末。”


  羅別林臉色一變,逐漸平靜下來,道:“聽到你被通緝的消息之後,我就已經有了這個心理準備。你其實隻是想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南羅人吧?”


  虛懷古點頭。


  “你對自己的身世還會有這樣的疑問,看來並不是什麽諜子。”羅別林冷笑著,道,“那我可以猜到凶手是誰了。是朱慶元吧。他也是當年的當事人之一,知道你的身份,而他在朝堂上指認汙蔑你,就是為了鏟除今年的首席院長競選中最大的對手,動機也足夠。所以,他猜到你會來向我們這些當事人詢問身世,就想來除掉我們,再嫁禍給你,讓你不得翻身。”


  “對了,對了。”羅別林越想越是肯定,道,“建陽書院和知行書院,本身學派理念就是亦敵亦友,鵝湖先生當年還在的時候,多次跟朱慶元徹夜長談,相互辯駁,也有動手較量,如果說當今世上除了你之外,還有誰能夠把《斷魂槍》用到這種程度,也就隻有他了。”


  虛懷古聽了,隻是不說話。


  他難道不知道朱慶元是在汙蔑他嗎?他當然知道。他也知道在這一路上殺人陷害他的凶手,有很大可能就是朱慶元,但是,沒有證據。就算楊廣打傷了那個人,可是楊廣自己也說了,那傷勢並不重,很快就可以治愈,以人仙體魄,更不會留下什麽標記。


  而且,之前虛懷古離開都城,一路走來,向西向北,之所以沒有去往南方,聯係自己真正的心腹勢力,反攻汙蔑他的建陽書院一係,就是因為這段時間他最想做的事情不是反攻,而是弄清楚自己真正的身世。


  現在看來……


  “所以,我真的是雷霆老祖的兒子。”虛懷古死死地盯著羅別林。


  羅別林臉上恨怒之意一滯,點了點頭,道:“當年空靈大師召集我等,說是收到消息,南羅意圖憑借他們在西海圍殺的一頭龍種,培養出一批龍血大軍,表麵上想要卸甲歸田的雷霆老祖,實際上就是去秘密的執行這件事情。我等義不容辭,甘冒奇險,潛入了南羅腹地,斬殺了雷霆老祖的門人親眷三百餘,那雷霆老祖本人發狂而走,我們阻攔不及,最後就隻剩下一個嬰兒。”


  “大家殺紅了眼,不想放過那個嬰兒,是鵝湖先生阻止,空靈大師也回過神來,勸說我們稚子無辜。朱慶元說,留著這個嬰兒,如果以後雷霆老祖再出,也可以作為製衡的手段。最後,決定由鵝湖先生收養了那個孩子。”


  後麵的事情也就不必說了。鵝湖先生心懷寬廣,一視同仁,也給了那個孩子入學的機會,結果那孩子足夠出色,一路成長,接任知行書院院長,成為駙馬,甚至成了下一任首席院主的強力競選者。


  虛懷古目光一空,心中不知道是什麽滋味。


  他能夠接任知行書院院主,在東廷具有長空明月一般的威望和名譽,除了文采武功出眾之外,也是因為前些年親自前往邊疆,助邊軍與南羅大戰。


  被虛懷古親手所殺的南羅人,恐怕達到了四五千之數,而因為他的計策,被東廷大軍所殺的南羅士兵,更是超過十萬。


  那個時候,虛懷古滿心是斬殺敵將,建功立業,大丈夫所該為。沒想到一朝逆轉,南羅才是他的故國,那些成就了他功勞威望的枯骨,都是他的同族,也許其中就有他的血脈遠親。


  “嗬……”良久之後,虛懷古自嘲一笑。


  楊廣在一旁饒有興趣地等待著,期待著這位君子接下來會有什麽樣的想法。


  “羅掌門,你想報仇嗎?”這是虛懷古佇立許久之後的第一句話。


  楊廣聽了,便先撫掌一笑。


  虛懷古沒有辜負他的期望。能夠成就人仙的人,哪一個不是心如磐石,本來也不可能就這麽容易被擊潰。


  羅別林說道:“我當然想報仇。”他並非蠢類,直接表明立場,“單憑縱橫道,想報此仇難如登天。如果虛君子願意相助,我願鞍前馬後。”


  “好!”


  虛懷古來到了縱橫道的書房,提筆寫下十餘封書信,讓縱橫道的人把這些親筆信送到他的心腹手上,軍中、朝中、各書院中。


  東廷北方官衙是建陽書院一係的地盤,而南方就是知行書院為首,那裏到現在都沒有張貼通緝令,甚至有人自發遊行,要求朝廷徹查此事,可見虛懷古在那邊的勢力之深。


  “你這是準備要造反了?”楊廣問道。


  “隻是先散播更多流言,鼓動民意。”虛懷古停筆,道,“我隻想洗刷汙名,然後,如果公主不棄的話,我們就離開。”


  他不會再留在東廷權力高層了,一來是血緣上的心結,二來是不願意再去勾心鬥角。


  他在朝中的敵人,除了建陽書院一係,還有其他競選者的派係,甚至還有王上。


  東廷王本來就代表皇室,跟首席院長相互製衡。


  虛懷古身為駙馬,如果再成為了首席院長,肯定也會得到皇室更多人的支持,現在的東廷王到時候跟被架空又有什麽區別呢?


  所以在大朝會上,朱慶元汙蔑他說刺殺王上,才會被東廷王默認。


  而經過這次的事件之後,就算虛懷古真的能夠重回巔峰,也會留下更多被攻訐的借口,那後續不知要持續多久的明爭暗鬥,會讓現在的他覺得太煩。


  “調動你的官府的勢力算是一個方麵,不如再多寫一些信,邀請東廷各處武林名宿,齊聚北嶺元佛寺,為你在江湖中也來一波洗白。”


  楊廣提議,笑著說道,“有羅掌門在,再加上元佛寺方丈空靈大師這個當事人,應該可以證明你對自己的身世一無所知,絕非諜子。反正你之後都要激流勇退了,也不必再對自身血脈過多掩飾。”


  虛懷古筆尖頓了一下,提筆到硯台中,輕輕舔舐著墨汁,道:“這個提議也可以,不過究其根源,隻是因為你想看更熱鬧的場麵吧。”


  楊廣毫不掩飾地一攤手:“一箭雙雕。”


  其實一箭三雕才對,這也是為了找到李淳風和孫思邈。


  虛懷古搖搖頭,下筆如飛。他心情,好像好了一些,大概這一回被汙蔑,然後搞清自己真正身世這段過程中,唯一的亮色,就是遇見了楊廣吧。


  一個來曆不明,但是很投契的……朋友。


  送給武林人士的請貼,一般也稱為英雄帖,有著縱橫道門徒幫著跑腿,各種神魂出竅、乘鷹而去,三日之內,這些消息就傳遍了整個東廷武林。


  十五天之後,北嶺元佛寺中,虛懷古誠邀東廷同道,一辯黑白。


  當這個消息傳開,某些並沒有被送上英雄帖的有心人,也很快獲知了這件事。


  西海之上,有島曰環蘇,這個有著美麗名字的小島,本身風景也十分秀麗,各種亭台樓閣的建造,依地勢而行,別出心裁,仿佛都是竹林幽泉之間自然生長出來的,與東廷建築風格相似而又略有不同,顯然是出自名家之手。


  很難想象,這個小島實際上是凶名昭著的大海盜窩。


  篤!

  院子裏的“鹿威”內部蓄水達到了某個界限,竹筒向下,敲擊在青石上,發出了驚走鳥雀的脆響,竹筒裏的水一下子流逝了大半,然後又因為自重,被削尖的一端升起,繼續承接流水,等待著下一次墜響。


  有隱隱約約的女子調笑聲從指門的另一邊傳來。


  大屋之中,有人席地而坐,彈奏著三味弦,敲擊著手鼓,更多的人則翩翩起舞,雲鬢薄衫,都是千裏挑一的豐腴美人,有的舞姿淩亂,便嬉笑著與同伴滾作一團,衣衫半解。


  一個胸襟大敞,長發淩亂的男子靠坐在主位,一腿伸直,一腿曲起,手中執杯,眼神迷離。


  一壺酒飲盡,窗外飛來的青雀異種,自己解下了足上綁著的紙卷。


  “虛懷古……元佛寺……”


  旁邊一名美人上前將紙條展開,那男子看了一眼,目光閃爍,忽然伸手掃了麵前桌案上的珍饈美食,赤足踩過了破碎的瓷片,奪來三味弦,倚窗而歌。


  蒼虯的樹枝上,櫻花落於窗沿,也有幾瓣隨歌聲而舞。


  “誰伴明窗獨坐,和我影兒兩個。


  燈燼欲眠時,影也把人拋躲。


  無那,無那,

  好個恓惶的我。”


  崩!

  弦斷。


  當天晚上,有五色帆船揚帆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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