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勝負早已定下(5000字)
高空之中的那尊神像本來仍然是常人不可見的狀態,但是這一刻,在傅采林幾乎超越極限的推動之下,那些原屬於虛幻的心念,生生將空氣撞出了一個龐大的扭曲弧度。
無形無質的空氣好像變成了某種柔軟麵泥似的物質,被心念的力量,壓出了一個半透明的浮雕,帶著敦煌壁畫鬼神金剛般的神聖滄桑,從天空之上,急速墜落,揮劍斬下。
那一部分心念,是屬於對傅采林本人極為狂熱,以至於縱然是傅采林自己允許的情況下,時彼岸也沒有辦法幫他轉化、利用的部分,而現在,不需要時彼岸的轉化,這股力量就自己突破了從虛到實的界限。
在這煙霧神像一劍揮落的同時,傅采林也同時縱劍刺出。
大小懸殊的兩個形體,奇跡般的在眾人的感官中完成了統一,就好像一股浩浩蕩蕩的狂風圍繞著一滴水形成龍卷,又好像是那一滴水卷入了旋風之中,沒有主從之分,沒有大小之別。
楊廣從華蓋之下走出來,踩過馬背,踏上馬頭,一口清靈氣息自天靈蓋沉降,逆行經脈,越見沉重,於清濁輕重變化之間,在中丹田處一蕩,運至手掌上,一刹那如托山在手,灑然間又是一掌推出。
至剛至強的無色掌力一動,附近無數的砂石土塵、上千具屍體騰空而起,轟然粉碎,追隨著那道掌力的尾聲,猶如土龍翻身一般,飛沙走石,衝刷過去。
清瑩瑩的劍光斜著一斬,破開飛沙,與神像合一,乍一看叫人難以分辨具體大小的傅采林仗劍殺出。
他剛才被打飛,又驟然間吞噬了這些純粹熾烈而尖銳的心念,卻沒有半點受傷的樣子,甚至剛才目睹幾方大軍被毀滅迸發出的那種劇烈悲傷和憤怒,也好像越來越浮於表麵。
就像是千百年的悠長歲月之中,塵埃覆蓋在珍貴玉石上形成的汙穢外殼,在痛苦的破碎之中剝離,露出其下絕美玉質,通靈奇石。
這個時候的傅采林,每一劍都拔升到一種自己都驚訝的程度,仿佛手中的劍並不是由他來主導,冥冥中有一位至善的神靈指引著她的方向,出神入化。
所以破開那道飛沙走石的掌力,在他現在的感知中就像是闖過了一陣微風,幾乎沒有耗費半分氣力。
楊廣與傅采林一照眼,從這位高句麗大宗師的眼睛裏麵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不過,在他雙眼之中的楊廣,身上交錯著十幾道斬斷整個軀體的漆黑裂痕,像是一塊已經摔碎之後漂浮在水中的玉石雕像。
那些裂痕的某些交錯點更是向外放射著蛛網狀裂紋,漆黑的色澤更為深邃,宛如直接通向幽冥。
傅采林的劍,是一種在天地萬物之中探尋生命奧妙的劍道,從無情的黑白棋子博弈中感受人心的精微情緒,放大到整個自然之後,就是草木榮枯,禽獸生老病死的拉鋸。
在這種天道無情、歲月難挽的對立之中,捕捉生命的濃烈與美妙。
當他承擔著高句麗萬民期待,揮出這一劍的時候,已經將自己一生的精彩綻放,也描繪著那些寄望於他的人的美好生機。
在生命的對立麵,就是死亡。
所以盡情綻放生命的傅采林,看到了楊廣身上的“死”。
那些黑色的裂縫和交錯點,隻要被接觸到一點點,這個殘害高句麗萬千軍士的大魔頭就會當場斃命。
當那一片清盈盈的劍光穿破飛沙,殺到楊廣身前,站在萬軍屍骸中念經的時彼岸亦施展出蓄勢已久的一招。
石之軒和無相法王等人,恍惚之間看到漫山遍野的屍體活了過來,頂著白骨、斷肢、血肉模糊、殘破兵甲,發出一聲整齊的震天呐喊,再度向著楊廣衝殺過去。
天地山水,一片血紅。
那並不是真正的死者蘇生,而是在時彼岸引導中的殘魂搏命。
這些死者的魂魄本來不可能具有什麽影響現實的力量,但在時彼岸那變調的淨土神通指引下,發揮出活人絕不可能擁有的氣魄。
活著的人又怎麽可能去燃燒自己的靈魂,隻為一場必死的複仇。
看那些血紅色的潮流從四麵八方朝著楊廣圍過去的時候,還有無數的光點穿過了山石草木,雲霧沙土,匯聚到亡魂的衝鋒之中。
自從大隋進軍,從遼河畔開始,一直到安市城,這途中十幾座城市,一場場戰鬥,累計起來,高句麗的兵力損失已經超過了二十萬,而在這個過程中,因為鼓動作亂負隅頑抗而被殺的官員、貴族、惡仆,基本上每座城市都有上千人,累計起來也有數萬之眾。
他們的死亡已經過去了一段時間,距離又比較遙遠,不可能有這種殘魂曾經的氣象,可是那些怨恨的念頭仍然有一些是可以被攝取過來的。
當這些力量匯聚起來,向著楊廣發動衝擊,隻作為引導者的時彼岸也開始狂奔而去,把他體內這段時間以來積蓄的、提升的全部力量發散出來,跟這股殘魂大軍融為一體。
這一次,不同於傅采林轉交過後的溫和煉化,時彼岸是直接以自己的念頭接觸十萬殘魂,雖然他本身並不是受衝擊的對象,卻也感受到了那種難以言喻的震撼。
‘果然,溫水煮青蛙,收割迷惘者信仰這一套,跟現在的手段比起來差的太遠了!’
一個迷迷登登的人,可能喝水把自己嗆死,而一個拚盡了一切像是瘋魔了的人,可以掀起奔馬,撞碎門板,手撕玻璃,咀嚼鐵釘,以一當十,以一懾百。
這些為了自己國家來戰鬥,在自己死後為了生死大仇來報複的靈魂,比當初揚州城中那些一見天災當場崩潰的虛假信任,可謂是天差地別。
一種必殺、必勝的信心,在時彼岸胸膛中蓬勃生發。
兩個六星級的搏命,十萬人燃燒靈魂的決死,你楊廣還憑什麽不死?
豈能不死?!
“好!!”
楊廣的麵孔上浮現,不,那簡直是“撕裂”出驚人的笑意,迎麵而來的狂風都被他森白的牙齒咬碎,飛揚起來的頭發,每一根都擁有切斷空氣的極銳。
綴以金飾的天子常服蕩起,那寬大的衣袖和背脊之下,仿佛猛然間竄出了無數獠牙猙獰的凶惡蛟龍,集結成群,遊走八方,行至發梢、指尖、趾末,衝蕩四極。
他從馬頭上一步跨下來,一腳落地的瞬間,方圓三百米的地麵霎時崩裂成成百上千的碎塊,並且被震得彈上半空,就像是有一座火山在地底下噴發,把數不清的岩石衝上天去一樣。
破碎的大地之上,楊廣握拳。對著傅采林,對著時彼岸,也對著那燃燒起來的十萬殘魂砸出自己的拳頭。
陰符七聖,五龍盛神。昔日破碎虛空時集和一生武學之大成,創出的七法手印,又在入天位之後,以天源力量重新對照、改造,反哺到從前習練的功法之中。
天魔演變,魔龍皇拳!
時彼岸好像看到五種分合不定的光芒如海洋一般湧來,匯聚一頭威儀萬千,絕世無雙的神龍。
哢!
前方輕盈的劍光折斷,時彼岸看到傅采林的軀體猛然膨脹一下,接著全身血肉炸成粉末,骨架風化,灰飛煙滅。
看到了代表死亡的線與點又如何?
在作出應變、找準方位之前,他就被絕對的暴力碾碎了。
那條神龍穿過這位大宗師的骨灰,昂然咆哮,展露出絕對稱不上神聖的凶暴姿態,鱗爪飛揚,一頭撞碎了燃燒的十萬殘魂,轟擊在時彼岸的手掌上。
“呀~啊~~”
時彼岸目呲欲裂,四色佛光急速旋轉,幾度發力,終於擋住了這條魔龍。
楊廣的身影卻直接出現在魔龍頭顱的方位,也就是時彼岸身前,狂嘯的拳頭再次揮了出來。
魔龍再現!
嘭!
氣浪掃蕩十方,時彼岸血如泉湧,飛過了整片戰場,撞在遠處的一座山頭上。
燃燒的魂靈隻餘殘燼,在空中飛起了一場虛幻的火雨。這些燃燒的殘魂,能夠讓時彼岸都感覺震撼,其靈魂力量的總和,甚至真切地超過了楊廣,如果真的讓他們衝上身上,就算是楊廣,精神意誌也會遭受重創。
但是在他們上身之前就被魔龍拳意轟擊的話,情況就截然不同了,那是本質的差距。
一堆稻草可以悶死一個活人,但長在地裏的時候,麵對鋼刀,就隻是任憑蹂躪的對象。
楊廣腳步一停,似乎略顯急促的吐了一口濁氣,身後鏗鏘暴鳴。
一頭張開雙翼的金晴紅龍破地而出,在空中化為一個高舉黑色長劍的盔甲少女身姿,凶殘無方的劍氣,這次卻沒有像當初錢塘湖上一樣肆意宣泄,而是在布滿暗紅色痕跡的劍刃上化為無數凝實的龍鱗,用一種比電鋸的運行模式複雜上百倍的行動路線在劍刃上奔騰,把本來就是六星級中頂尖的凶劍,變成更加鋒銳的龍刃。
西行萬裏的收獲顯而易見,對於紅龍鬥氣的掌控,至少提升了一整個層次。而且,她這一次不需要用鋪天蓋地的凶氣來壓迫對手的活動空間,隻是這麽舉劍一斬,自然就有一種沛莫能禦,無處可逃的氣概。
明明是背後偷襲的舉動,卻打出了一種馬踏諸國、席卷天下的堂皇大勢。
實際上,她本來也不是準備偷襲,而是準備圍攻。幾天前,貝貝卡就已經來到了這片戰場,跟斷流小隊接觸之後,定下了圍攻合作的計劃。按照原本的計劃,傅采林拚出一些損耗後,貝貝卡才應該是正麵主攻,牽製楊廣更多精力的人。
可是傅采林上去先是一招被打飛,接著又突然氣勢暴漲,讓時彼岸也覺得到了最佳時機,於是提前出手。相形之下,使得貝貝卡的動作慢了一拍,等到她出動的時候,前麵兩個人已經一死一傷。
背後凶劍斬落,楊廣沒有回頭,反手一指點出。
那些高速運行的鋒利龍鱗,就算是他也不能直接觸碰,可是他的手指隻是隔空一點,構成那些龍鱗的能量就被引導出現了某種反應,自動炸碎了一片,讓他的手指在那個稍縱即逝的時機,點在了劍身上。
轟轟轟轟轟轟轟……
劍上的龍鱗忽然發生了連串的爆炸,而且從劍尖向劍柄蔓延,鬥氣越是濃烈的地方爆炸的威力也越大,在猝不及防之間就將貝貝卡整個人淹沒。
天魔演變,爆靈魔指!
跟貝貝卡一起行動的還有三個人,一個是東羅馬帝國年過百歲的帝國大將貝利薩留,另一個是拜火教聖教主查拉圖,最後一個則是武尊畢玄。
親眼見到楊廣動手幾招,挫敗傅采林、時彼岸、貝貝卡,貝利薩留和查拉圖都出現一絲遲疑,畢玄則第一時間拚盡全力出手,意圖阻止楊廣繼續攻擊貝貝卡。
寧道奇現身,與宋缺聯手攻向那三人,貝利薩留和查拉圖也不得不出手迎擊。
上百道連成一片的爆炸之後,貝貝卡渾身冒煙落地,身上卻並沒有明顯傷勢,皮膚上真實生長出來的細密龍鱗和她的鬥氣形成的龍鱗外甲,擋住了爆炸,但是剛才發生爆炸的都是她自己的能量,這一下也讓她耗力甚巨,在橫劍擋下了楊廣第二次攻擊之後,也帶著渾身的爆炸飛向了剛才時彼岸的方向。
無相法王和朱門此時各有對手,縱然心急如焚也分不開身。
當!
鎮魂鍾一響,無相法王直接舍棄了這一件重寶,砸向楊廣,隻求一阻他的腳步。
出乎意料的是,楊廣前進的速度突然放慢了一些,剛好被那口大鍾砸中,居然身形搖晃,從空中墜落,雙腳在地上砸出兩個陷坑。
無相法王呆了一呆,其他眾人也不明所以,但僅僅是一瞬間的分神之後,就不得不又投入激烈的戰鬥之中。
落在地上的楊廣身體搖晃了一下,有一種頭暈目眩的感覺,他抬起手來,發現自己身上不知道什麽時候纏滿了紅黑色的絲線,每一根實現上都有一道細微的咒罵,但是混的多了,反而聽不清楚具體的聲音,隻是如同一種宏大的囈語。
足以移山填海的天源力量,竟然在這些紅黑色絲線的滲透之下快速的衰敗,頹然。
兩次被撞擊的山頭上,一對紅色的肉翅張開,金色火焰般的眼睛在塵埃之中閃現,長長的尾巴掃動。
變成了半龍半人的貝貝卡,軀體的恢複能力大幅度提升,剛才受到的爆炸損傷極速複原,一對翅膀呼的一下震動,就令她如離弦之箭衝天而起,攜著手中凶劍,墜向楊廣。
旁邊的另一個土坑裏麵,時彼岸哇哇的吐著血,琉璃菩提子被扯開,在身體周圍按照某種既定的軌跡運動,配合著他手上的印法變換。
即使嘴上血流不止,也掩蓋不住他暢快的笑容。
“我原本以為,隻有舍棄自我的信任、信仰,才是最容易利用的心念力量,是你的話讓我明白,寄望、尊敬、畏懼、感激、榮耀這些都是可以吸納利用的,而且這些念頭比失去自我的信任更強大。既然如此,仇恨、鄙夷、驚駭、憤怒、決死,這些念頭當然也可以利用。”
他死死地盯著楊廣,“高句麗民心所向,是傅采林,而他們的諸般怨憎所向,是你啊!”
“你能看破我功法的部分理念,但你終究沒有全本的功法,又怎麽能想到我會從你啟發的思路之中獲得多少助益。”
“作繭自縛,弄巧成拙,你死也不能瞑目吧,哈哈哈哈!”
時彼岸有理由暢快,就在傅采林死亡的時候,他感受到了這天地之間還有另一股更為龐大的心念能量,在那一刻暴漲。
那就是仇恨。
仇恨抱怨,鄙視又恐懼,這些陰暗的念頭,總是比信任、崇敬,更容易滋生。
崇拜傅采林的有多少人,時彼岸不清楚,但是他可以肯定,仇恨著大隋的軍隊,仇恨著楊廣的,會是這高句麗遍布百萬裏山川,全境百萬戶的怨心。
時彼岸就不信了,楊廣還有什麽辦法來抵抗。
眼看凶劍斬來,氣息衰敗、動作遲緩的楊廣,閉了閉眼睛,帶著似有似無的笑容,聲音微弱的說道。
“我不看花時,此花與我心同寂。”
憎惡仇恨,敬畏敬仰,你以為是他人加諸我身,其實一切都源於自我心中。心無掛礙,則與我何幹?
“這不可能!”時彼岸急怒攻心,忽然一口血混著內髒碎片噴了出來。
楊廣明明還在那裏,可是紅黑色絲線纏繞的地方,突然變成了一片虛空,怨恨無處去,也就不再接受時彼岸的引導,自然發散。
靈不虛則不能包涵萬物,所以必須煉至眾有皆空,清虛一毋,盤旋天地之間,是我非我,是空不空,天地有毀,虛空不毀。乾坤有礙,惟空無礙,所以神滿虛空,法周沙界。此「黃天大法」之最,無極練心之道,無以加矣。
轟!
紅龍折翅,凶劍墜落。
楊廣一步就來到了那座小山頭上,揮手砸飛了再度襲來的鎮魂鍾,淡淡地看著時彼岸。
“我指點你,是因為你的功法一開始就被我克製。”
時彼岸真的已經瞪裂了眼眶,但是下一刻他滿是不甘的眼睛就被一隻手掌帶來的陰影覆蓋。
“所以,教你突飛猛進,一路狂奔,巔峰之時,揮刀向我,
即,窮途末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