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心結終解
靜沅素來重諾,既然與潤玉定下了約定,自然不會敷衍了事。
略思索了片刻,靜沅便取出了一枚鏤刻著翠竹紋樣的羊脂玉佩,輕輕摩挲了兩下,抬手遞向了潤玉,口中說道:
“在我們那裏素有‘君子無故,玉不去身’之禮,先聖亦曾言,‘君子比德於玉,溫潤而澤,仁也’。”
“潤玉品性正合於玉,故而我曾想過以玉相贈,隻是顧慮到那時你我之間的關係……此舉並不相宜。”
“不過,現下倒是不妨送出手了。”
言下之意,便是此物不同於旁的物件。
潤玉聞言,自然心中歡喜,輕輕握住玉佩,淺笑著問道:“依靜沅所言,莫非贈玉還有什麽說法嗎?”
靜沅笑了起來,道:“算是吧。”
“玉可寄情,尤其是玉佩,按常理來說,除了父母長輩,便隻有男女定情之時會以此互贈。”
“這枚玉佩便是我父親當年贈與母親的定情之物,母親甚為珍愛,不過後來還是將它給了我,說是希望有朝一日我能遇到一個想要將此玉佩送給他的人……”
“所以啊,這枚玉佩於我而言意義非凡,如果最後我與潤玉無緣,潤玉可是要把它還給我的!”
說到最後,靜沅歪了歪頭,有些俏皮地言道。
潤玉剛為這玉佩的意義感到欣喜,這下頓時又懸心了起來,沉聲道:“潤玉定會盡力留住這玉佩的。”
“嗬,開個玩笑而已~”
靜沅卻又失笑著搖了搖頭,道:“我不會再要回來的,若是此次不成,之後恐怕也不會有送出它的機會了,不如就留給潤玉權作紀念好了。”
“……”
潤玉沉默了片刻,忍不住問出了心中的疑惑:“靜沅似乎並不喜男女之情,所以才從未想過與人共度一生嗎?”
靜沅驚訝地看向潤玉,不意他連這點都看了出來,想了想,道:“其實也不能說是不喜吧,最初隻是因我醉心於修煉,所以才沒想過這些。”
“但是後來……
因為兩位好友,這才真正開始對男女之情有些敬而遠之了。”
兩位好友……
潤玉知道靜沅說的是誰,心中隱隱感到一絲酸澀,那是他不曾參與過的屬於靜沅的過去——
在那個過去裏,有靜沅的父母、師長、好友……
也有她最鮮活耀眼的模樣,縱橫馳騁、無拘無束……
那應當是靜沅最快樂的時光了,而這樣的快樂,卻是他給不了,甚至見證不了的……
“除此之外,其實我也一直想不明白男女之情是因何而生,相貌、品性、才華、誌趣……等等,似乎都可成為契機,可這些又都不是獨一無二的。
“無論是哪一方麵,總會有人更出彩,這世上也多的是相似甚至相同之人。”
“所以,到底什麽才是最根本的原因呢?”
靜沅終於還是說出了困擾自己已久的疑惑。
靜沅見多了世間各式各樣的感情,無論是父母之愛、師徒之分、手足之情、知交同窗之誼……她都能說出個所以然來,可唯獨對於男女之情,卻始終看不透徹,想不明白。
捫心自問,若是不能真正解惑,恐怕她也無法坦然接受潤玉的感情。
相比於理智慣了的靜沅,素來謹慎的潤玉對待感情之事反倒更加坦然一些,並不會像靜沅這般思慮那麽多,但既然眼下靜沅有此一問,他自然要細想一番。
何況,以潤玉的敏銳,也已經注意到了靜沅真正的心結所在,他私心裏還是很想為她解開此結。
“潤玉不敢妄言能為靜沅解惑,但潤玉以為除卻靜沅所言的諸多緣由,大約還要加上一個——”
潤玉認真地說道:
“時機。”
“時機?”
“不錯。”
潤玉微微頷首,柔聲道:“譬如潤玉和靜沅的相遇,若是再早上幾千年,早到潤玉婚約初立之時,潤玉是萬不敢對靜沅動心的。
而在對靜沅生出情意之後,即便再出現與靜沅一般無二甚至更好的女子,潤玉也不可能再改變心意。”
“竟是如此嗎……”
靜沅垂眸沉思了許久,想著過去的種種,漸漸有種恍然大悟之感,不由地呢喃道:“時機……”
良久,忽而又長吐一口氣,道:“或許潤玉你說得對,時機的確很重要。”
“當年的我,年少氣盛且性情執拗,認定的事絕不肯改變。”
“所以,無論是父母的擔憂期盼還是好友的好言相勸,甚至是相交之人的一腔深情……都沒能左右的了我……”
“然而,這些年我時常會想起爹爹娘親臨終前的牽掛和遺憾,想起……那兩人一生的等待……”
“我不後悔自己曾經的決定,隻是有時忍不住會想,我是否太過冷情……
我隻顧自己的意願,全然忽略了父母的愛女之心,也把旁人的情意無視了徹底……”
“所以,今次與潤玉定下此約,其實也不全是為了讓潤玉放下,也是我自己確實想試上一試,看能否找到兩心相印之人。”
“若是可以,我想爹爹娘親在冥冥之中也能安心了。”
“嗬,時機這個東西還真是有些說不出的玄妙,放在數千年前,我怎麽也想不到自己竟也會有改變心意的一天。”
“那這倒真是潤玉恰逢其會了。”
潤玉大為慶幸,不由地微微翹起嘴角,說道。
“確實。”靜沅輕笑了一下,緊接著又道:“不過我也在想,今日我會變,難保他日不會又變,還有潤玉,何嚐不是一樣呢?”
“人心易變,男女之情更是易變,一想到此處,不免覺得有些可歎可惋。”
“旁人如何潤玉無從斷言,可潤玉對靜沅之心永遠不會變。”潤玉目光灼灼,深情而專注地看著靜沅,一字一句地說道。
靜沅看著潤玉堅定的眼神,不由地輕聲道:“我信你。”
潤玉的語氣是那麽的真摯而篤定,讓靜沅相信,無論以後如何,可在這一刻,潤玉所言絕對是發自內心的,不容絲毫懷疑。
隨後,她才又微微笑道:“雖然這並不是我所希望的,可不得不說,我聽了確實還挺高興的。”
潤玉聽罷,沉默了片刻,像是想說些什麽,最後卻又沒有開口,有些話原不必說太多,他有足夠的耐心,來證明自己所言不虛。
倒是靜沅,話鋒一轉,道:“不能單我自己在這說這麽多,潤玉你不妨也設想一下——
依你所言,我們相遇的時機甚佳,可若那時你遇到的不是我,而是另外一個,嗯……且不論什麽性情吧,就是同樣能與你談得來的女子,你會不會喜歡上她?”
“畢竟,時機一說,不正是證明了這世上沒有什麽命中注定,很多時候不過是先來後到罷了。”
這個假設對潤玉來說,其實頗有些試探刁難的意味,無論他回答會或不會,思來都很不妥。
但潤玉也看得分明,靜沅的的確確並無此意,而是打從心底裏感到好奇。
這倒真讓他有些哭笑不得了,雖然他以往就常為靜沅那數不清的奇思妙想感到讚歎或是忍俊不禁,但也沒想到靜沅在感情之事上也會有這般天馬行空的念頭。
或許是因為那枚在初見時便已悄悄埋入心底的名為“喜歡”的種子,在之後的相處中漸漸發芽成長,最後長成了一株參天大樹,占據了他心裏所有的位置,以至於他從沒有想過如果他當初遇到的不是靜沅會如何……
即便眼下依照靜沅所說,試圖去設想這一可能,但到底也沒能想象出來會是何等情形……
可想不出歸想不出,潤玉卻也不會對靜沅虛言相欺,而是坦誠道:“靜沅此問,潤玉實在無法作答。”
“或許這世上確實沒有命中注定,或許若那時我遇見的是另一個女子,我確實可能會喜歡上她……當然,也可能不會……”
“可無論會,抑或不會……對如今的潤玉而言都不重要,因為我那時遇見的就是靜沅,不是旁的任何人。”
“我已經在最合適的時機遇見了最合適的人,這便足夠了。”
“潤玉無需也不會去設想遇到別的女子會如何。”
這樣的話語,任誰聽了都難免感到心緒激蕩,靜沅自然也不會例外,她想說些什麽,一時之間卻又無從開口,隻覺此時此刻無論說什麽都不合適。
就這麽沉默了一會兒,不知怎的,她的腦海中忽然浮現了一件久遠之前的事。
在這一瞬間,她仿佛撥雲見日一般,終於徹底破開了心底的迷障。
眼看靜沅滿臉恍然大悟之色,瑩潤剔透的雙眸中更是透出別樣的光彩,潤玉忍不住關切地問道:“靜沅想到了何事,為何這般神色?”
靜沅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略思索了片刻,緩緩說道:“是一件初時讓我覺得不喜後來卻又感到困惑不解的事,說來話長。”
這會兒兩人沿著小路已經踱進了草廬之內,潤玉幹脆邀靜沅對坐在案幾兩側,邊取出茶具開始泡茶,邊開口道:“若是靜沅想說,潤玉願聞其詳。”
靜沅輕輕笑了笑,道:“也好,我終能得以解惑還要多虧了潤玉方才所言,不若就趁此機會將此事說出來,與潤玉共同參詳一番。”
“好。”潤玉微微笑道。
“此事要從我幼時進學之後說起——
彼時天下尚未悉定,魏、吳尚與我季漢三足鼎立,我在學堂中常聽聞幾位先生議論天下大事和早年間三國先輩各自創業之事,言語間談及那時天下的清流士族,無不首推潁川荀氏,清流之首更毫無疑問便是對曹魏有定鼎之功的荀令君,幾位先生對他也是極為推崇。
從先生們口中聽多了荀令君的風骨事跡、德行氣節,久而久之,我心中對他很是敬仰,終於在有一年師尊帶我外出遊曆時,央她帶我前往了潁川荀氏拜訪。
雖然那時荀令君早已過世多年,可我卻還是忍不住想去荀氏家族瞻仰一番,聊表敬意和哀思。
不想,我們登門之時卻恰好碰到荀令君的幼子荀奉倩於中庭臥雪取冷,以身為高熱的妻子降溫。”
說到這裏,靜沅忍不住搖頭失笑了起來,道:“那時我年方十歲,對男女之情尚且無感,完全無法理解旁人對荀奉倩此舉情深意篤的稱道,隻覺驚詫不已,但也僅止於此,並無旁的想法。”
“然而,不過兩載時光,忽然有消息傳來,說是荀奉倩因妻子病亡,傷心過度,也跟著過世了。”
“荀奉倩是玄學大家、一方名士,時年不過也才二十九歲,堪稱英年早逝,這個消息傳開之後,讚歎者有之,悲痛者有之,惋惜者有之,譏諷者亦有之。”
“那靜沅是怎麽看待此事的呢?”潤玉抬手遞給靜沅一杯剛泡好的茶,輕聲問道。
說實話,潤玉心中對這等生死相許的感情很是歆羨,可看靜沅的神情,卻是有些不能苟同,不免就想要詢問一二。
靜沅果然淡淡地說道:“我與荀奉倩並無交情,自然談不上悲痛惋惜,同樣也不認為他所謂的深情有值得讚歎或是合該譏諷之處,隻是覺得他的死實在毫無價值,且有些為他的老母幼子感到悲哀罷了。”
“他這一去確實幹脆利落,一舉成全了自己的深情之名,卻全然不顧身後之事,即便他是家中幼弟,兄長眾多,可以替他奉養老母、撫育幼子,可終歸不能完全取代他。”
“他深情的代價不止自己要付,還要周遭親友幫他一起承擔,這叫什麽道理?
也虧得他並未出仕,否則這樣的人一旦為官豈不是貽害一方百姓?”
“隻是,空負一身才學,不願報效家國,愧對家族的培養和長輩的期望也就罷了,就連最基本為人子、為人父的責任都沒有盡到,枉他還是荀令君之子!”
靜沅這一席話,聽得潤玉有些赧然,他隻聽到了荀奉倩的用情至深,便忍不住為之動容,一時還真未想到這麽多。
細細想來,從他與靜沅初識到現在,靜沅識人最看重的歸根究底始終不過是“責任”二字,花界、水神、父帝、旭鳳……甚至是他,無一例外。
然而這看似尋常的兩個字,卻總是在不經意間就會被世人拋諸腦後,真正在遇事時能將之擔當起來的人確實不多。
而她口中的荀氏家族顯然是有這樣的能力擔當,荀奉倩身為荀家之人卻沉溺於兒女情長,與其族、其父的誌向背道而馳,享家族蔭蔽卻不思回報,無怪乎她對荀奉倩此人是這般看法。
隻是,此事與他方才所言又有何幹係呢?
靜沅也發覺自己說著說著有些偏題了,轉回頭說道:“後來有好事者將荀奉倩與其妻之事的前因後果整理成了一則故事,並廣為流傳。
於是我才得知,荀奉倩此人曾說過‘婦人德不足稱,當以色為主’,他娶其妻曹氏的緣故也是因其妻以容色著稱於世。”
“這曾經一度令我頗為不解,既然荀奉倩對其妻是以容色生情,那是否其妻容顏老去,他的情便也會跟著消弭呢?
然而彼時他夫妻二人均已過世,這個疑問終究是無人能答了。”
“他的一位好友大抵與我有相似的疑惑,在其妻去世之後前往吊喪時曾問過他,說他所選擇的婚姻,是輕才德而重美色,很容易再遇到這樣的女子,現在為何要這般悲傷呢?”
“荀奉倩的回答是,佳人再難得,他的亡妻雖然不算有傾國之色,但像她那樣的也很難再遇上了。”
“這個答案不知潤玉聽來作何感想,但著實不能讓我信服,反而更覺得他對其妻的感情極為荒誕,實難令人有所觸動。”
“也許是年少時的這樁見聞給我留下了太過深刻的荒誕印象,以至於讓我在之後的歲月裏,對於男女之情始終覺得難以理解。”
“直到方才聽了潤玉所言,我才忽然想通了此事。”
“在這件事上大約是我太較真了,就算荀奉倩對其妻生出男女之情的契機是容色,可也沒有妨礙他二人在之後彼此情衷,或許他們也是在合適的時機遇上了合適的人。”
“哪怕我不讚同荀奉倩的輕生之舉,也不該因此懷疑他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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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章寫得有點亂,希望大家不要覺得我寫得太瑣碎囉嗦,因為我完全控製不住我自己,不把前因後果捋順了、寫清楚了的話,我真的寫不下去呀!
另外,這章靜沅的假設,其實是我根據劇裏潤玉最後不甘心地說的那句“倘若當初是我先遇見覓兒,或許結局就不一樣了”想出來的情節,這樣的想法其實往往隻有失敗者才會忍不住這麽去想,而在本文裏潤玉不是這樣的失敗者,所以他的想法就完全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