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本心（下）
杜子春莫名其妙，思來想去這個老叟究竟有什麽意圖。但是思索了一個多時辰實在找不到來由。嗨，由他去吧，反正自己隻剩賤命一條，又能失去什麽呢？想到這裏，他便踏踏實實地用老叟的那貫青錢換酒肉來吃了。
翌日，杜子春起了個大早，比約定時間還要提前來到西市的波斯貨棧。在茫茫人群中，一眼認出了昨日的老叟。老叟也辨認出杜子春，便伸手招呼其過來。杜子春來到老叟麵前，弓身作禮。二人客套了好幾番後，老人吩咐蒼頭搬出一口大箱子，在杜子春麵前打開，耀眼生花，金餅銀鋌、成貫的青錢，還有些大秦、波斯的金銀幣裝得滿滿當當。老叟道：“這箱子東西，約莫值個三百萬緡，今日送予郎君，充作重振家業的本錢。”
杜子春目瞪口呆，僵在那裏說不出話。老人若無其事地道：“老夫尚有瑣務，就不陪郎君了。”杜子春反應過來，忙叫聲：“老先生！”老人已經走出邸店，不見所蹤。
杜子春收到這筆巨款後，起初戰戰兢兢不敢亂花。但終究為生活所迫，取出一貫青錢換了些酒肉。這種事情隻要開個頭便沒有收尾的時候。杜子春從此又一次過上曾今錦衣玉食的生活，而且因為錢財巨多，其生活更為奢靡。
就這樣才堪堪過去三年，老叟所贈的三百萬緡被揮霍一空。杜子春再次露宿街頭。他懊悔不已，隻恨自己浪蕩心性而不知收斂。
這一日，杜子春在東市閑逛，準備典當身上的衣物換些飯食。不曾想在三年前的同一個地方，再次遇到老叟。見到之時，杜子春羞愧難當，跪地便拜，邊拜邊自責。老叟隻是擺擺手道：“我已知曉，既然郎君有悔過之意，那麽明日午時再來西市的波斯貨棧。”說罷便又自顧自消失了。
第二日，杜子春如約前往。此番見麵後，那老叟竟送了他一千萬緡，杜子春千恩萬謝，老人淡淡的也不受。
杜子春回到家中左思右想一整夜，下定決心此次要製定一個規劃，切不可再犯上一次的舊錯。但是第二日醒來，杜子春便以錢財太多為由，開始支出了一部分消遣在煙柳之地。
這樣，如同洪水決堤一般，杜子春變本加厲地揮霍，絕口不提規劃之事，總以為錢財尚多，先享受享受再談。如此，三年之後，一千萬緡再次被杜子春揮霍一空！那些在他得勢期間舔著臉湊上來的狐朋狗友再次一哄而散。
杜子春此番已經對自己絕望，有了必死之心。他沒有再像三年前那樣痛哭流涕，甚至連悔恨慚愧也丟開了，心中一片平靜，從容整理好儀容，望波斯貨棧而去。
遇到老叟後，杜子春淡淡然然，說清了事情來去，末了磕了個頭說道：“小子德猥行駑，辜負老先生栽培，大恩大德，隻有來世再報。小子虧欠先生太多，實在無法償還，惟有拿這條性命相抵，先生有何驅遣，萬死不辭。”
老叟聽罷，卻嗬嗬一笑說道：“我正有三千萬緡的餘財無處可存，送與你罷。”
杜子春惶恐頓首道：“小子萬不敢拜領。”老叟道：“你自道願聽我驅遣，怎的又翻悔？”杜子春心想：“這算哪門子驅遣？”但三起三落之痛，令他畏錢如蛇蠍，斷斷是不敢接手了，他想了一下，說道：“小子實非經紀之材，說甚麽也不敢再花先生的錢了。若先生執意己見，小子隻好拿這筆錢散與窮人，使老有所依，幼有所養，孤孀可以衣食，令天下人皆感先生恩德。”
老叟道：“此舉倒也是一大善事，郎君既有這善心，盡管放開手腳，隨意勾當便了。隻是一年之後務必辦理妥當，然後來到華山老君廟後的兩株刺柏之下尋我。
其時隋軍初定江南，淮揚一帶飽曆喪亂，孤寡正多。杜子春雇足人手，到那揚州四十四郡地麵上，廣買良田，大起甲第，於道路關口附近多建旅舍，恤養孤寡，撫輯流亡，都分給遭了兵燹家破人亡的難民作安身之用。一年多時間，杜子春像贖罪似的，終日奔波勞碌，沒有一天安閑，且盡是去替毫無瓜葛的陌生人操心，絲毫沒再考慮過自己的利益，這是他一生中從未有過的經驗，心中卻充滿了一生中從未有過的安適平和。但江湖風波險惡，人心貪鄙，吏治昏亂，不理你是善行惡舉，主事之人隻管層層盤剝，勒索刁難，又著實令人憤恨煩厭。如此憂樂雜處，總算趕在中元之前把所有事情料理完畢，立刻馬不停蹄地馳赴華山。
到了華山腳下，打聽得老君廟所在，策馬前往。方抵山門之外，聽見一片奇聲起於廟中，直如龍吟大澤，清卓峭拔，坼裂雲霄。坐騎驚不敢前，杜子春翻身下馬，循那異聲繞到廟後一看，隻見古柏參天，老人負手傲立，仰天長嘯，那嘯聲有如長川大河，催山迸泉，綿亙無歇。杜子春大為駭異，人類怎能發出這等奇聲？他站了半晌，老人慢慢收息斂氣，若無其事地招呼他道：“隨我上山罷。”
剛一到華山山頂，老叟換了一身裝束，赫然一副仙風道骨的道人形象。杜子春正怔怔地看著出神。老道開口問道：“郎君可知「本心」為何物？”杜子春從未考慮過這等問題，茫茫然不知所答。
老道人又問：“郎君此生，何所欲，何所求？” 杜子春聽了這話，遍體發寒，心裏亂成一片：“是啊，我這輩子大起大落，花錢也好，取樂也好，都是為了甚麽，究竟想要甚麽，又到底有甚麽意義？”老道人拂塵一點，說道：“山重水複，皆是雲煙，還在執迷不悟麽！”
杜子春靈台一涼，幾十年生平倒灌回心，頓時如大夢驚醒，跪倒道：“弟子以往種種荒唐，實在汗顏無地，塵世已無可戀棧，願從此追隨仙師，進修天道。”
老道人道：“天道玄奧，修行維艱，你能承受麽？”杜子春堅定道：“弟子承受得。”道人道：“你根器不佳，需為你煉一粒仙丹易骨伐髓，始有成道之望。隻是此丹煉製不易，於你亦會有些痛苦。”杜子春道：“弟子不怕吃苦。”道人便取出三顆白石，令他和酒吞服，引他到西首一張虎皮上，麵東坐下，鄭重叮囑道：“少頃會有諸般幻象襲來，尊神、惡鬼、夜叉、猛獸、地獄，乃至你的至親被囚縛折磨，千變萬化，不一而足，你隻需牢記，萬般苦況，皆非真實，再慘烈的景象，也不會真正傷到你一根寒毛。”
杜子春牢牢記下了，道人又道：“另有一樣最為要緊，屆時不論有何見聞，切莫開口出聲，否則前功盡棄。”杜子春道：“弟子謹遵。”那老人自行離去。
如此，杜子春先是看到了金戈鐵馬數百將士揮戈而來，威脅杜子春說話，否則便取了他性命。但是杜子春謹記師父教誨，絕口不言。金甲將軍憤憤無已，好似拿杜子春沒有法子似的，僵持片刻，自領兵離去了。
之後杜子春又見到巍峨巨蟒，張開血盆大口，吐著信子似要將其一口吞下。杜子春任憑其如何凶惡可怖，皆保持緘默，自始至終一聲沒吭。
直到後來，杜子春被拉入陰曹地府之中，判官用盡辦法威逼利誘也沒能讓他說一個字來。判官無奈，便將其投入輪回道中，來世讓其做個女兒身。
身形雖變，杜子春卻對前事的記憶牢牢不忘。從呱呱墜地知道成長為亭亭玉立的良家少女，始終謹記師父的叮囑。所以身旁之人都當其為啞巴。
後來杜子春經媒人介紹，嫁給了當地一戶老實人家。杜子春入門半年，便小腹隆起，孕有一嬰，十月之後呱呱墜地。
忽有一日，丈夫在外遭人哂笑，罵其取了個啞巴妻子，覺得好生丟了麵子。加上多飲了幾杯酒，回到家後將一腔怒氣撒在杜子春身上。杜子春雖然看在眼中，疼在心裏，卻不能多發一言。越是如此，丈夫越是怒不可遏。一氣之下，丈夫竟然抱起剛出生的嬰兒往地上摔去。杜子春心魂皆喪，尖叫出口：“不要！”
忽而山川大地，瞬息飛逝，百態盡斂，萬象歸一。已是五更時分，殘星寥落，山風淅淅，山中一片闃寂，那聲尖叫猶自餘音在耳，杜子春怔然坐在青石凳上，淚流滿麵。
“喜、怒、哀、懼、惡、欲皆可以忘，所不能忘者，惟愛而已。”老道人歎道：“金山銀山，長生神仙，你看見自己的本心了麽。” 杜子春霍地回身，向老道叩拜下去：“多謝仙長成全，弟子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