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是半生滄桑盡,少年初心始如一
西境塞外,自古蒼涼,尤以最西邊的褚州最甚。
萬仞孤山,千裏黑雲,百裏不聞胡雁鳴,東望十裏褚城外,天地一色白雪埋,難見玉門關,而就是在這麽一個蒼涼無盡的苦寒之地,那位曾為她簪花描眉用盡深情的白衣公子就埋葬在這裏,天人永隔。
不過人間十月,江南雁還未至,褚州卻早早步入隆冬深寒,積雪盈尺、可沒腳踝。
葉寒緊跟著於一的腳步,行至褚州城外、一處荒涼偏僻的丘陵下,雪色層層掩蓋下,難見何處是故人孤墳,好在於一年年回褚州祭拜,很是容易便在滿目山色如一裏、找到寧致遠的墳塚。
說是墳塚,實際上隻不過是一矮矮的小土包,若不是墳四周被一圈、大小不一的石塊與周圍隔開,實難讓人察覺到在這小路旁、竟然有一處荒墳,而就在這處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荒墳裏,則埋著曾經夏國的最後一代國主,葉寒看在眼裏莫不感到心酸。
而站在旁邊的秋實、看見被於一清掃幹淨後的墳塚,見這墳簡單得、真是什麽也沒有,隻剩下一堆黃土,甚是好奇問道:“為何墓前連塊墳碑都沒有?”
秋實記得他爹說過,這人的墳不論有錢沒錢,是當官的、還是個販夫走卒,墳頭都得立一個碑,記著死的人姓甚名誰,就算是葬在亂葬崗的無名氏,也會在墳頭前立一塊無字的空墓碑,而人死後就是抱著自己這塊墓碑、去閻王殿前報道,要是沒有、連閻王殿都進不了,隻能當個無處可歸的孤魂野鬼。
一年未來,墓周圍的石塊又散開了不少,於一正一一將之撿回、加固,恰聽見秋實此問,手不由將石塊捏緊,然後重重落在墓邊,邊悶聲暗諷回道:
“公子死前罪名是‘勾結夏國舊臣、叛逆作亂’,按齊律當斬,能落得個全屍下葬,已經算是齊帝法外開恩了,哪還敢立碑明墳、遭人踐踏?”
秋實性直,又不知這墳裏埋的是誰,心裏有什麽疑惑、就直接問什麽,不曾多想,誰知隨口一問,竟就這般恰巧踩到於一的傷心處,引得於一不悅。
見於一黑著臉不高興了,秋實甚是不解、看了身旁葉寒一眼,雖然不知道自己哪錯了,但還是像個犯錯的孩子、低著頭站在一邊,沒再說話。
而對這一切,葉寒都看在眼裏,尤其是於一的反應。
她知道南之死得冤枉,於一心裏一直對此存有怨氣,秋實方才這麽一問、也不過是剛好撞在於一的槍口上,代人受氣罷了。好在秋實是個心大的,衝她安慰笑一笑、示意無事,轉眼便喜笑顏開,聽著她的吩咐將籃中的香燭紙錢、都拿出放在墳前,準備祭拜。
隻是今日祭拜、與尋常點香燒紙不同,這次,葉寒將那卷從青川手中拿回的《離鳶圖》,也一同在寧致遠墳前、一同燒毀。
畫卷易燃,一落地上,微紅輕盈的明火瞬間將之包圍,似一團無形卻巨大的食人蟻群飛快將之啃食幹淨,隻漸漸剩下一堆“啃食幹淨”後的深色灰燼,和一片騰升至眼前的霧色煙雲。
恍惚間,葉寒仿若瞬間穿越回到當年的雲州。
就在雲州城外那座郊外別莊,也是在這樣一片似煙雨朦朧的梅雨天裏,她與南之在雨色四合的樹下,互相傾訴、彼此慰藉,兩個獨在異鄉的孤獨靈魂、越走越近,最後終於突破所有世俗隔閡,水乳交融。
兩相歡後,情濃正盛,她忘了所有顧忌羞恥,赤L斜臥芍藥花叢中、大方與他作畫,南之亦頗受動容、臨窗執筆,將兩人當時情濃正好的繾綣柔情、都一一畫入這卷《離鳶圖》中。
明知他是他國皇子,而她不過是一默默無名之輩,兩人難有結果,正如此畫取名為《離鳶》,雖已早知曉、情好之後是分離,可他和她、還是都奮不顧身跳了進來,哪怕此間情好隻有一時、也無怨無悔。
可誰又知當時年少的這段舊情,這卷兩人情濃時、他為自己作的這幅《離鳶圖》,在時隔多年後,居然會被有心之人翻出來、借機興風作浪,既毀得她家破人散、受盡坎坷,也害得他丟了性命,最後隻能葬在這荒涼無人的孤山裏,難回故土為安。
風起一過,撕碎了眼前的煙霧,葉寒從回憶中恍然醒來,她看著地上已焚燒殆盡的《離鳶圖》,平平淡淡,不歎不哀。
她與南之所受之磨難,皆有此卷《離鳶圖》而起,如今將之焚之,也是對他們所受之磨難、做的一個結束,更是對這一切所有恩怨是非、愛恨糾葛,做的一個徹底了斷。
從此,他含笑九泉,早脫往生,而他們這些活著的人、也該放下過往,過好他們的往後餘生,如此才不負磨難一場,不負彼此。
“如今公孫釋已死大仇得報,你今後有何打算?”葉寒看著立在南之墳前、長久不語的於一,主動開口說道,“我聽說你在夏州也無親人,要不,你還是繼續與我和秋實作伴,一同遊覽山河可好?”
於一聽後,直接搖頭拒絕了,“不了。公子臨死之前、曾囑咐過我護你安好,如今公孫狗賊已死,你的性命也再無危險,不需要我保護,我也該去北境尋公子的女兒了。”
提起寧致遠的女兒,葉寒是心虛的,但她看著寧致遠的墓,還是決定將謊言一說到底:
“當年西戎作亂北境,兵荒馬亂裏,一個年老體弱的老嬤嬤、帶著一個一歲不到的小女嬰,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她們能活下來的可能性、有多渺茫。而且流畫和陸知派人找了這麽多年,若是她們還活著,應該早就找到了。你又何必執迷不悟,不肯麵對現實?”
於一也看著寧致遠的墓,雖然明知葉寒說的話有理,但還是執拗不肯放棄: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就算機會再渺茫,我也要找下去。當年是因為我的失職、才將公子的女兒弄丟,無論如何我也要找到她,將她帶回夏國。”
夏國去國為州,並入北齊疆土已有多年,但於一仍口口聲聲、稱夏州為“夏國”,而不是“夏州”,葉寒聽後,心裏甚是無奈一歎。
其實,她怎會不知道於一這些年、藏在心底裏的打算。
他在北境時就跟在陸知身邊、學行軍用兵之道,若不是南之的女兒在戰亂中走失,他估計早帶著南之的女兒回夏州,扶持其為女帝、複辟夏國。
而她也正是因為清楚於一這份心思,所以才會在流畫找到南之女兒織織後,費盡心思瞞著於一。
夏州的實力與北齊相比,實在是懸殊太大了,無異於以卵擊石,根本無複辟的可能。於一若執著於此,除了將夏國再帶回永無休止的戰亂之中,別無益處。
還有南之的女兒織織,那是一個極其簡單柔弱的小姑娘,她的肩膀實在撐不起、複辟夏國的重擔,與其讓她為這件永遠也不可能實現的複國之事、白白丟了性命,還不如就讓她當易至明的女兒,讓她快快樂樂、無憂無慮過完一生。
葉寒想,南之若是地下有知,也會同意她這麽做的。
所以,為於一好、為織織好,為夏州那片受盡苦難的土地、和百姓好,也為整個天下的安定好,她都得勸於一放下執念。
隻是於一自幼就在南之身邊長大,與南之主仆情深,夏州的不幸、尤其是南之的死,讓他徹底恨透了青川和北齊朝廷,再加上他性子本就執拗,要想勸他放下仇恨、實在太難,她也隻好用他在乎的夏州和南之,盡力一試。
“我知道南之這一輩子、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夏州百姓,你想替他守護好夏州子民,以安他的在天之靈。確實這些年夏州的百姓、受了太多的苦,以前在懷州,我與阿笙雖想為夏州做點事、但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可如今阿笙已回到長安、重回朝堂,他定會盡他所能、幫夏州百姓脫離水深火熱,重得安寧。”
於一臉色生硬,對葉寒所說之言、並未所動:
“懷王仁心,我相信他若為君,定能善待夏國子民,可齊帝正值壯年、身康體健,先別說懷王日後是否會再次被廢,就算懷王有一天順利繼位為帝,那也不知要等多少年。你們能等得起,可夏州、夏州的百姓等不起!”
葉寒立即回道:“這事你大可放心。我離開長安時,阿笙就已經在開始召集大臣,商議赦免夏州所有的苛捐重法,讓夏州百姓休養生息,不出幾月,就能將此政令推行至夏州。”
聽後,於一未再回話,隻盯著麵前寧致遠的墓,嘴緊抿著,一臉倔色不減。
即便多年滄桑過,於一仍舊未變,仍是當年在雲州時、她認識的那個愛鑽牛角尖的別扭少年,無論是出於故交情誼、還是南之的緣故,葉寒都不想他一條路走到黑,最後萬劫不複。
“於一,你也該放下夏州、放下南之,過下自己的日子了。”
葉寒本是真心一勸,可誰知於一聽後,卻莫名激起他憤然一駁,“放下?如何放下?你知道我們在褚州,過的是什麽日子嗎?”
“我知道……”
“你不知道!!”
未等葉寒說完,於一就直接一下打斷她的話,滿心憤怒難平。
他看著身旁一無所知的葉寒,他想把所有的實情都告訴她,可他看著麵前公子的墓,衝到嘴邊的話、最終還是一個字沒有說。
葉寒永遠都不會知道,公子為了她、在褚州受了多大的苦楚!
當年以夏國百姓為重,公子選擇舉國歸順、俯首稱臣,當時還是端王的齊帝,是仍以夏國皇室之禮、優待公子,可實際上自他們到了褚州,住進了寧夏王府,無時不刻不被處於監視之中,去哪兒、做什麽都要一一匯報,就跟犯人沒什麽區別。
這也就罷了,可這齊帝得寸進尺、欺人太甚!
明知公子早些年為夏國殫精竭慮、耗損了身子,需好好靜養調理身體,可這齊帝還年年不斷派人、送美姬舞妾至府中給公子,說是供公子享樂,開枝散葉。
其實公子心裏比誰都明白,齊帝是在借此機會羞辱他,時時刻刻提醒著、公子他髒了,永遠都配不上葉寒,說到底,還是介意公子和葉寒之間、在雲州時的那段舊情。
所以,為了讓齊帝放心、不連累到葉寒,公子還是強撐起病弱的身子,去臨幸那些齊帝派人送來的姬妾,公子那個走丟的女兒就是這樣來的。
而像這樣的孩子,在當年褚州的寧夏王府裏有很多,隻是最後都被斬草除根,就連身為北齊帝姬的王後、所生的兩個子女也沒能逃過一劫,公子王後雙雙服毒自盡後,全都死在了當年的那一場屠殺中。
想到公子委曲求全一場,不僅沒護住葉寒,還讓夏國子民也平白受盡牽連,就連自己最後也落得個、身死異國的下場,於一心裏就憤恨不平。
他也知道這不能怪葉寒,要說無辜,葉寒比公子更無辜。
若不是當年公子為了家國、負了她另娶她人,要不然,葉寒之後也不會嫁給齊帝;若不是公子心裏一直放不下葉寒,暗地派秋長水入齊宮,葉寒也不會有這數年的坎坷。
說來說去,都是公子對不起她,他又有何顏麵、將公子在褚州那些年所受的苦,說與葉寒聽,而且公子也不許他這麽做。
他了解自己的公子,臨死之前都還放心不下葉寒,一再叮囑自己、幫他護好她,他又怎會允許自己、將這些實情說與葉寒知曉,平白惹她傷心,他知道他的公子……舍不得。
所以,縱是心裏再怎麽憤恨不平,他也會忍著不說,他會把這些事都埋在心底,永遠都不會告訴葉寒,直到身死,隻有這樣,他才有臉到地底下見公子,向他複命,“於一不負公子所望,終護葉寒安好”。
“你們在褚州時,具體受了什麽樣的苦、遭了多少的罪,我雖然不清楚,但也能猜到其中的日子,必定不好過,我也不想為……他人辯解什麽,我隻是想對你說……”
說到這兒,葉寒轉頭看向仍盯著寧致遠墳墓、一言不發的於一,真心勸道:
“於一,你與南之主仆多年,他是什麽性子、你必定比我更清楚,如果南之地下有知,我想,他也是希望你能將這一切放下,去過屬於你自己的日子,而不是為了他一個已去之人、消磨掉你的餘生。”
葉寒語重心長一番話,終還是沒能勸回於一的一意孤行,在向寧致遠的墳墓、磕了三記重重的響頭之後,於一就轉身上馬離開,向東北方向的北境直奔而去,不再回頭。
人心之執念、若命中之注定,非他人可扭轉改變,於一既然不肯回頭,她也束手無策,隻是如果有一天,於一真威脅到天下安定、非除之不可時,南之,你到時……莫要怪我!
葉寒看著寧致遠這座孤零零的墳塚,心裏甚是無奈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