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呢語方回味,一束晨曦潑眼明(下)
風聲已止,大雨不停,仍起勁地打得片片簷瓦、聲聲喚疼,窮追猛打讓大地無處藏身,更別提簷下那一葉嬌弱的芭蕉,早被大雨摧殘得破了相、折斷了腰,就這樣奄奄一息、懸掛在半空中,無力承受著大雨、暴虐不減地凶猛衝刷,隨時都可能墜落在地,然後無聲無息、淒慘死去。
突然窗扉一合,將雨夜徹底隔絕在外,阿笙連忙轉過頭來一看,見原是在房中的葉寒、不知何時到了西堂。
“娘,您怎麽來了?”
娘今夜受了這麽多驚嚇,他原本以為、娘今夜是不會再見他的了,沒曾想娘竟然會這麽快出了房間、來尋他,這著實讓他有些驚訝。
瞧著阿笙看見自己時、臉上瞬間湧上的莫大驚喜,葉寒心裏五味雜陳。
她不禁想起方才站在房柱後,悄悄窺探、獨自一人坐在席上的阿笙時,那孤獨無依的樣子、就像隻受傷迷路的小獸,可憐極了,縱使他有著噩夢中、那張讓她恐懼害怕的相似容顏,但母愛的天性還是讓她鼓起勇氣、向他走了過來。
“雨夜深涼,就這麽開著窗、也不知道多穿件衣服,凍著了該怎麽辦?”邊說著,葉寒將手中的衣衫給阿笙披上,然後在阿笙身邊坐了下來。
衣衫不厚、卻捂著身子暖暖的,連帶著原本微涼的心、也漸漸生出陣陣暖意來,阿笙欣喜難掩,很是珍惜葉寒對他的這份關心,手邊攏緊著身上的衣衫,邊回道:“娘,我年輕身體好,這點冷還凍不著我。”
阿笙自幼就是個懂事孩子,很是體貼她這個當娘的,可阿笙越是懂事,葉寒這心裏就越發愧疚難當,“剛才……娘不是有意推你的,你別放在心上。”
即便這麽多年過去了,她也已經離開了皇宮,青川再也傷不到她,可她仍會時不時地夢到、青川當年殺她的場景,她記得那日的雨大得、像極了屋外今夜的瓢潑大雨。
聽見,阿笙沒事一笑,體貼回道:“娘,誰做了噩夢都會害怕,您有這樣的反應也屬正常,我都知道,所以您看,我一點也沒往心裏去。”
怕葉寒不信,阿笙用力嘴角上揚、做出一個誇張的笑容,很是逗人。
葉寒看見,不知為何,明明阿笙與夢中那張猙獰恐怖的臉、如此相似,可給她的感覺、卻不是相似的害怕恐懼,而是說不出的難受、心疼。
明明是她這個當娘的、方才傷了他的心,他不記恨自己便罷了,還反過來安慰自己,這般懂事,她這當娘的、怎能不心疼他。
若是可以,哪個孩子願意小小年紀、就懂事得跟大人一樣,用幼小的身軀承擔著、本不符合他們年齡的重擔與壓力,說到底,還不是他們這些做父母的不是,是他們做父母的……對不起他。
“對不起,是娘拖累了你。”
愧疚連帶心疼歉意,似錢塘大潮瞬間湧上心頭,葉寒隨即雙眼一酸,連忙轉過頭去,微仰著頭、強忍著不讓眼淚流出,怕阿笙看見擔心。可即便如此,還是有幾滴太過沉重的淚、溢出了眼角,滴落在了阿笙的手背上。
看見娘偷抹著淚、怕自己發現小心翼翼的樣子,阿笙也心疼得不行,伸手握住她那隻發涼殘廢的左手,安慰道:“娘,您沒有對不起我,更沒有拖累我。”
反而是他,拖累了娘。
若不是因為自己,娘這些年也不會處處受製於父皇,在父皇身下受盡屈辱與折磨;娘本也可以去過自己的自由人生,可因放心不下自己,又陪他到這偏遠貧窮的懷州受苦。
有時候,他真希望娘能像父皇那樣冷血無情、不要自己這個兒子,哪怕隻心狠一點點,她這一生也不會活得這般悲慘。說到底,終究是他這個兒子拖累了她。
雨夜深涼,阿笙的手也染上了幾絲涼意,但也比她的手暖和,但阿笙卻未曾嫌冰,一直緊緊地將她的手、包裹在手心,用自己本不多的暖意,一點點將自己涼如冰石的手捂暖、捂熱,連帶著她心裏被噩夢驚擾後的餘悸寒意、也一並驅散掉,取而代之的一片融融的溫暖心安。
再次看向阿笙,看著他那張與青川越來越相似的容顏,葉寒已沒了最初來時的害怕逃避,隻一聲不吭地打量著阿笙,看得阿笙一頭霧水,不解問道:“娘,我臉上有什麽東西嗎?”
葉寒搖了搖頭,笑著回道:“你長得很像你父皇,可唯獨你這雙眼睛隨了我,黑白分明清透幹淨,而不是像你父皇那般,深邃如夜望不見底。”
“我是娘您生的,自然長得像您。”
聽見娘突然提及那個男人,阿笙連忙低下頭來、不敢再看她,生怕又勾起她不好的回憶,話也回得避重就輕,明顯不願提及青川,雖然這個人是他的親生父親。
葉寒將阿笙的反應都看在眼裏,臉上擔憂難掩,於是伸出右手、握住他微涼的手背,語重心長勸道:
“阿笙,有很多事並非是你的錯,你不需要把所有的過錯、都攬到自己身上,更不要因此而感到內疚、苛待自己,娘希望你能將這些都放下,莫要強加給自己這麽重的包袱,輕鬆去麵對你以後的人生,知道嗎?”
來懷州快一年,像今晚這樣的事、加起來也有個七八次,不巧的是、她每次發病阿笙都在,將自己夢裏夢外的驚恐害怕,都瞧進了眼裏。
她還記得來懷州第一次發病時,也是這麽個暴雨不歇的夜,她在噩夢中被青川追殺,猛然驚醒,又被與青川長得相似的阿笙嚇到,以為青川不肯放過她、又追到了懷州來,當時把她嚇得、幾天都沒敢見阿笙。
阿笙後來一再追問秋實才得知,自己這病已有數年、且一直瞞著他,而且是當年青川拿刀砍傷自己後、才得了這病的。
所以自那以後,阿笙便越來越不喜歡、他自己的這張臉,常常因與青川長得相似而惱怒、甚至是厭惡他自己,有一次被樹枝劃破了臉、也不肯擦藥,哪怕在臉上留疤、也不在乎。
他這些舉動,自己這當娘的都看在眼裏,疼在心裏,她想勸他、開導他,可每次自己隻要一提到青川,阿笙都會找借口離開,今夜難得有這機會、讓他們母子倆能好好坐在一起、談談心,她自是想將阿笙的心結解開,讓他放過他自己。
聽後,阿笙低著頭,許久沒有回話,握著葉寒的手緊了又鬆,鬆了又緊,但最後還是緩緩鬆開,輕柔地握著葉寒的手,說道:
“娘,懷州雨季綿長,太過濕冷,要不您去祥雲鎮住段日子?那裏偏南,氣候溫和常年少雨,而且離江南五州也近,比較富庶,你在那裏養養身子,聽聽戲、逗逗鳥,等雨季過後您再回來。”
葉寒怎會不知阿笙的一片孝心,隻是她這夢魘之症、哪是換個少雨的地方就能好的,雨隻不過是個誘因罷了,她這病真正的病根、是她與青川兩人之間往日的恩怨情仇,
他們之間隻要一天未了結,她這病就好不了,去哪兒都是一樣,與其如此還不如不動,省得折騰。而且懷州這龍潭虎穴,她哪放心得下阿笙一人在這裏呀,她得留在這裏幫他呀!
阿笙心結剛解開,葉寒不好潑他冷水,於是想了想委婉回道:
“祥雲鎮是個好地方,氣候宜人風景也不錯,是個修身養病的好地方,等過段時間、我將懷州的地理水誌整理好了,說不定那時你手中的賑災一事、也忙完了,到時我們可以一起那裏轉轉、換個心情,把年過了再回來。你說好不好?”
見葉寒不願離開,阿笙也不好強迫她。
娘做事一向有她自己的想法與顧慮,她既然選擇不走、自有她不能走的理由,他這個當兒子的、自是尊重她的決定,雖然他心裏比誰都清楚,他……就是娘選擇留下的理由。
屋外的雨仍淅淅瀝瀝、下個不停,像小時候那般、阿笙將頭枕在葉寒的腿上,卻難像小時候那般無憂無慮,一臉憂心忡忡,“今夜這雨還在下。”
聽見阿笙說的話,葉寒抬頭望著門外雨絲不斷,也不禁沉重感歎道:“是呀,今夜這雨下到現在還不見停,也不知明日懷河的水、又會漲高多少,又有多少良田被淹、村莊被毀,多少百姓、無家可歸……”
如今正值梅雨時節,大雨日夜不休,懷河水位暴漲、已快接近十年最高,沿岸的莊稼村落、甚至是一些大的縣鎮都被禍及,以致每日湧入懷州城的難民、不計其數,每日餓死的人也難以數清,賣兒賣女的、更是沿街都是,有時十文錢就能賣下一個孩童,可見人這種東西,在此時的懷州城、有多不值錢。
忽然,從下方傳來一陣淺淺的小呼嚕聲,葉寒順聲低頭看去,原是阿笙不知何時已經睡著。
阿笙還枕在自己腿上,葉寒不好動彈,隻好小聲喚來秋實拿來被子、給阿笙蓋上,以免他著涼。
給阿笙捏緊被角,葉寒看著睡著了的阿笙,還有他眼下那一團發青的陰影,怎會不知他這段時日有多幸苦、有多累。
自入夏雨季到來,阿笙便沒怎麽休息過,到處忙著集結人手、救災賑災,還要與懷州城的豪商富戶打交道、募捐災款,每日都忙得腳不沾地,臨了到了晚上、還要擔心自己這個當娘的,連個覺都睡不好,能不累嗎?縱是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了這樣的連軸轉呀!
“睡吧,好好睡吧!都會過去的,一切都會過去的。等熬了過去,一切都會變好的。”
雨下得再大,也終有停的時候;夜再黑,也終會有天亮的時候;人生再苦,也終有苦盡甘來的一天,所以無論雨再大、天再黑、人生再苦,她都不怕,她都會堅定地、一步一步地走下,絕不畏縮,她的孩子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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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麵幾章是葉寒和阿笙在懷州搞事業的內容,可能有點無聊,大家覺得是今天晚上一起發出來,還是明天中午發出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