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名利祿三千年,世有幾人遠其間
來來往往,聚散無常,正當葉寒攜秋實、於一東去往懷州之時,也有人準備離京、南歸故土。
太子一案雖塵埃落定,但太子被廢貶黜懷州,太子太保、太師也皆為救太子身故而亡,麵對如此結果,身為太子三師、唯一還活著的太子太傅,朱啟明也因此灰了心,在送走阿笙的第二天就遞了辭呈、告老還鄉。
現在聖諭已允,他也該啟程離京了,隻是在臨走之前,他還是特地進宮,見了朱娉婷最後一麵。
皇後薨逝,中宮懸空,現整個後宮、就屬朱娉婷這個德妃最為尊貴,可即便如此,在看見自己已無官職、隻是一介布衣的祖父時,朱娉婷仍如在家時對其行禮,親自端茶倒水,尊敬不減。
“祖父,您一定要離開長安嗎?”宮牆重重,她深居後宮,消息傳遞自是不如前朝迅速,祖父辭官還鄉這事,她也是在今宮闈司來安仁殿傳話時、才知曉的。
顯然,朱啟明心意已決,直接回道:“皇後娘娘薨逝,太子被貶,我這個前任太子太傅留在這兒、也沒什麽用處,請辭離開是最好的選擇。”
想到祖父回雲州後、與長安相隔千裏之遙,日後想見一麵都難,朱娉婷自是不舍,更不想祖父離開,聽後於是連忙出言挽留道:
“祖父,您不一定非要離開長安。您看徽兒也快四歲了,也到了啟蒙的年紀,您可以繼續留在長安,教導徽兒。”
邊說著,朱娉婷輕輕推了推、懷裏睡眼惺忪的兒子赫連徽,著急向他使了使著眼色。祖父做事堅毅,一旦決定的事很少改變,所以她才會早早把徽兒叫醒、一並帶上,就是希望祖父能看在徽兒、看在這點祖孫情麵上能不走。
已被驚醒的赫連徽、一下就想起母妃之前與他說的話,說祖祖年紀大了,身體經不起這麽長的路途回鄉,說等會兒祖祖到了、讓他一定要留住祖祖不走,於是連忙站起來、向朱啟明跑了過去,拉著他的手撒嬌求著:
“祖祖,你別走好不好?你要是走了,徽兒以後想你了該怎麽辦?”
四世同堂樂,人間大喜事,縱使身為一代大儒看透世事,終也難隔斷血脈親情,朱啟明低頭、看著拉著他手的小曾孫,看著他仰著肉乎乎的小臉、懵懂望著自己,手忍不住抬起來、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小腦袋,盡顯曾祖溫情。
可這也隻有很短很短,在沉默了一會兒之後,他還是讓人將徽兒帶了出去,隻與朱娉婷單獨說話。
“此次離京,祖父心意已決,你也莫要再勸。今日進宮,除了來見你最後一麵外,就是想親自告訴你一聲,昨日,我已在朱家宗祠、當著眾族人的麵,將你父親這一房從朱氏族譜中除去,從此以後,你的父親、你、還有徽兒,都與我朱家沒有半點關係。”
“……”,聽聞這個消息,朱娉婷頓時愕然,難以置信,良久無話,一雙瞪大的雙眼裏滿是不解,隨後漸漸被一層層水霧覆蓋,積濃成水,滴落成淚,“祖父,您……不要娉婷了嗎?”
看著自己最為疼愛的小孫女,朱啟明也是老淚縱橫,難以割舍,但也不得不舍:
“你父親打著你德妃的名號,在外斂財受賄,不知收斂,而你為了有個有力的娘家扶持,一再縱容你父親,這也就罷了,你竟然還一再召見、吏部官員夫人,暗示給你父親升遷之事,你可知這後宮幹政、可是殺頭的罪過!
我身為長輩,未能管教好你和你父親,是我的過錯,我也不想為自己辯解什麽,但我身為朱氏一族的族長,絕不能看著你和你父親的所作所為,連累到朱家上千餘人。”
朱娉婷大哭,拉著朱啟明的衣角、哀哀求道:“祖父,我錯了,我再也不做了,我立刻讓父親將收受的賄賂、全還回去,我也再不插手朝中之事,還請祖父莫要將我父親一房、從族譜中除去,莫不要娉婷。”
手心手背都是肉,朱啟明也難呀,但事關整個家族存亡,所以無論朱娉婷如何可憐哭訴,也不見改變心意,隻閉上眼、直言點明道:
“娉婷,當年帝後失和,而後不久你就因有孕入宮、成了陛下嬪妃,這其中的關聯巧合,你應該比祖父更心知肚明。”
頭上一語落下,若晴空一記霹靂,驚得朱娉婷麵色瞬間成慌,連眼中的淚都忘了落下,就懸在眼眶邊沿上、慢慢積累成一汪高湖,就若快漫上堤壩的水,隨時都會衝破而下,肆虐成災。
這事她做得巧妙,也瞞得很好,就連堂姐朱娉然、都未曾察覺出來,要不然當年也不會不予餘力地幫自己,沒曾想……祖父卻知道,她不禁回想起當年祖父來拾翠殿、看自己和堂姐時說的那番話。
原來祖父一直都知道,隻是念及祖孫親情沒有說破,給她留了最後一絲顏麵,而今日選擇敞開說明,可見祖父……是真的不要自己了!
“你……好之為之吧!”
朱啟明最終還是走了,朱娉婷坐在地上痛哭不已,她並不是因為做了這事而悔恨,而是因為騙了祖父、騙了那個從小最疼自己的那個人,心裏愧疚難當。
父母眼中從來隻有那兩個哥哥,對她這個女兒一向不喜,在家把她當丫鬟一樣使喚,祖父祖母從外地做官回來,見不得父母這麽苛待她,於是便把她接到身邊親自教養,讓她與堂姐一起入學堂讀書,還請了宮中的嬤嬤、來教導她舉止禮儀,費盡心思為她挑選高門良婿。
從小到大,隻有祖父和祖母是真心待她、疼她,隻有他們才是自己真正的親人,如今祖父將她家一房清除出族譜,以後,她就不是朱家人了,那她費盡心機、幸苦這麽一場,意義又在哪兒?
想起祖父祖母對她的種種好,朱娉婷更加愧疚難當,痛哭不止,在外候著的貼身丫鬟朱茉聽見,連忙跑了進來扶起她,好言勸道:
“娘娘別哭了,老大人並不是真生您的氣,隻是老大人的性格、娘娘您也清楚,一心為公剛正不阿,您、還有老爺背著他做的這些事,實在是觸碰了他為官、做人的底線,老大人有氣也是在情理之中。等過段時間老大人氣消了,您再帶著二皇子去老大人跟前認認錯,盡盡孝,就會沒事了的。”
朱茉自幼在朱娉婷身邊長大,最是了解她的秉性喜好,經她這麽一說,朱娉婷的淚立即少了不少,但仍啼哭難斷,哽咽說道:
“這些我何嚐不知。祖父學識超群,品行更是高潔,在百姓心中名聲甚好,每次去外地做官離任時,百姓們都會送至城外十裏之外,不舍他離去,萬民傘更不知收了多少把。
可我記得當年文帝駕崩、新帝登基,廣選秀女,當時祖父因病辭官回鄉,在出京城時,恰巧遇上選秀的隊伍進城,我和祖父乘坐的馬車避之不及,與之衝撞,負責送秀女入京的花鳥使、不分青紅皂白,就帶人上來、要治我和祖父的罪,
周圍車中的秀女也跟著看戲,就連一拿錢買的員外郎女兒、也對祖父冷嘲熱諷,貶低譏笑,我氣不過、想與之理論,可祖父卻攔著我,自己下了馬車,跟花鳥使道了歉,並讓開路來、讓選秀隊伍經過離開。”
說到此處,朱娉婷滿臉未幹的淚、突然輕輕顫抖起來,麵色激動、怒氣難掩:
“你可知道當時的我有多氣!祖父可是三朝元老,天子帝師呀,為朝廷鞠躬盡瘁,更為北齊立下過汗馬功勞,他本應受盡眾人愛戴,銘記史冊、受後世敬仰才是,可沒有便罷了,竟還要遭受如此羞辱!
可見,立再大的功勞、都抵不過天子床邊的一抹枕邊風,我這麽煞費苦心、入宮為妃,生下徽兒,為的、還不是我朱家能不受欺辱,讓祖父受盡尊敬。可祖父……怎麽就不明白我的苦心呀?”
想起方才祖父的絕情,朱娉婷又忍不住淚如雨下,傷心難斷,朱茉輕拍著朱娉婷、微顫不斷的背,邊說著好話、勸慰道:
“老大人性情高潔,最不屑的就是用此種手段、來換取朱家榮耀,當然,更是舍不得娘娘您這麽個孫女、這麽犧牲自己。”
“我怎會不知祖父舍不得我。在朱家眾兒孫中,祖父最疼的就是我這個孫女。每次得了什麽好東西,其他堂哥堂姐都沒有,祖父都隻給我一人。祖父這般疼我,我卻這麽騙他,傷他的心,是我這個做孫女的不孝,可我這麽做,還不是為了整個朱家,又不單單是為了我自己,祖父怎麽就不懂我呢?”
瞧著痛哭流涕的朱娉婷,朱茉怎會不知她心裏的委屈。
老爺夫人重男輕女,從小對娘娘非打即罵,娘娘在家有時、連個丫鬟都不如,老大人外放回京,見五歲的娘娘、瘦得隻剩下一層皮,身上更是青一塊紫一塊,氣得當場把老爺夫人、這兩個狼心狗肺的父母破口大罵了一頓,然後直接將他們還有兩位少爺攆了出去,不準他們繼續在朱府居住。
自那以後,娘娘才算苦盡甘來、過上了好日子,老大人雖貴為帝師,但為官清廉、沒多少俸祿,但都是盡他的能力、給娘娘最好的,每回宮裏賞下什麽稀罕東西,其他房的少爺小姐都沒有,老大人都是直接給了娘娘。
有次文帝賞了老大人一支上好的狼毫禦筆,老大人寶貝得自己都舍不得用,平日就掛在筆架上觀賞,娘娘那時還小、瞧著喜歡,便向老大人要,老大人直接二話沒說就給了娘娘。
還有老夫人,常常自責、覺得是自己生了這麽個畜生不如的兒子,才讓娘娘這個孫女受了這麽多的苦。
其實這事也怪不了老夫人,因為娘娘出生之時、她正隨老大人在外為官,離開不得,直至老大人任期日滿、才得以回京,卻哪知自己的小兒、還有兒媳,竟會如此沒有人性、虐待自己的親生女兒。
也正是因為如此,老夫人對老爺夫人深惡痛絕,連帶這兩位少爺也生不出喜歡,更直接全府下了嚴令,不準他們再踏入朱府半步,倒是長房的大老爺為顧及朱家名聲,怕母子這麽僵持下去、傳出去不好聽,一再求了老夫人。
老夫人看在整個朱家的麵上、這才退了點步,允許老爺夫人他們逢年過節、到府裏來一趟,但也隻是吃頓飯而已,吃完就走,不許過夜,說看久了心裏添堵、容易得病。
老大人、還有老夫人如此疼愛娘娘,娘娘也是真心愛護、尊敬他們,娘娘這麽煞費苦心進宮為妃,還不是想光耀朱家門楣,讓老大人臉上有光,可老大人不僅不懂娘娘這片苦心,還將老爺一房革除朱氏族譜,徹底斷了與娘娘之間的關係,老大人這麽做,不是變相要了娘娘的命嗎?
朱茉知自家娘娘的委屈,也明白她身處其中的不易,於是小聲安慰道:“娘娘別哭,老大人現在不懂您沒關係,等二皇子有一天繼承大統,朱家成為北齊最顯赫的世家時,老大人自然就會明白、您這些年的一片苦心了。”
聽朱茉這麽一說,朱娉婷的滿腹委屈傷心,好像頓時找到一個宣泄口,漸漸消失不見。
她這些年伏低做小、隱忍求全,為的不就是有一天、能將徽兒推上太子的位置。等日後徽兒繼承大統,君臨天下,那坐在太極殿龍椅上的帝王、流著她朱家的血脈時,她看這全天下、還有誰敢看不起她朱家,還有誰敢讓她祖父下車讓行!
等到了那一天,她相信,祖父終會明白她所有的苦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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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覺得朱娉婷的下場怎樣才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