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雲入畫空不見,獨留相思憶故人(上)
京城之事塵埃落定,阿笙雖被廢黜沒了太子之位,但性命終還是保住去了懷州,她與陸知也沒有再留在京城的必要,送走阿笙沒幾日,他們就啟程出發回北境。
斯人已去,一切成空,漫漫遠山,長念悠悠。
與來時不同,之前因所有的心思都想著如何救阿笙,所以一路緊趕慢趕、日夜兼程不敢停下,無暇顧及其他,如今阿笙性命已無憂,她心裏的憂慮不安、自也隨之煙消雲散,然後一直被壓在心裏深處、無暇顧及的傷心悲痛,一下就全湧了上來,所以自離開京城起,她的淚就沒斷過。
還記得上一次回京城時,已是在三年前,雖然沒能見到小葉,但至少那時小葉還在,可如今,香消玉殞,連屍體都燒盡成灰沒有,讓她想見她最後一麵都見不到。
早知道是這樣,她當年就不應該聽小葉的話回北境,她就應該留在京城陪著她,哪至於讓她一個人在那座冷冰冰的宮城裏、熬得油盡燈枯,以致於兩人再見時,已是陰陽相隔。
想起她那再也見不到的妹妹,江流畫眼中的淚就流得更凶,陸知即便騎馬在馬車外,也能聽到自家夫人、那又漸漸響起的抽泣聲。
他何嚐不知道流畫心裏的痛苦悲傷,她與葉皇後之間的姐妹感情這麽好、這麽深,如今葉皇後去了,她心裏的痛、哪是這麽容易好得了的,隻是再這麽哭下去,她這身子、還有她那雙早已哭得血絲滿布的眼睛,怎麽受得了。
可他嘴笨、又不知道該如何勸她,好在前麵不遠處露出的寺宇一角,如一場及時雨,解了他此時的困擾。
“流畫,前麵有一座寺廟,看著香火挺鼎盛的,你可要下來拜上一拜?”
這一路回程,隻要逢廟遇寺,流畫都會進去燒香拜佛,為葉皇後祈福一番,所以他剛才才會有這麽一問。
果然,陸知話一說完,馬車內就漸漸止了哭泣聲,然後沒過多久,就見江流畫頂著一雙腫得發紅的眼睛、下了馬車,在陸知的陪同下進了寺廟。
這寺廟落在深山腳下,雖規模不大,但在當地名聲卻不小,千裏迢迢來此燒香的善男信女、絡繹不絕,陸知江流畫隨著燒香的人流、進了大雄寶殿,然後一起在佛前虔誠拜佛。
一路拜來,她的淚就不曾停過,可她心裏的悲痛、卻不曾因此減輕絲毫,江流畫抬頭望著、殿中那尊慈眉含笑的觀音菩薩,心裏有惑,也有怨。
若這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真有靈,她想問他,為何要讓小葉受這麽多苦?為何小葉受難時不救她?為何還要將她從人世間帶走?小葉這麽好的一個人,幫過的人、救過的人無數,為何就得不到丁點的善報,為何老天這麽不公?
一番怨想,江流畫自又忍不住在佛前哭了起來,為葉寒叫屈不平,陸知知她心裏的苦,便沒做阻攔,隻是讓人隨行的人、給寺廟多捐了些香油錢,讓他們暫時關閉佛殿、不讓他人進來,讓自家夫人能盡情地哭個夠。
又在佛前痛哭一場,待畢,江流畫體力早已耗盡,陸知憐惜自家夫人,怕繼續趕路、她這身子受不住,便向寺廟的僧人要了一件廂房,稍作休息。
寺廟的僧人自是不會拒絕,畢竟這位大善人剛捐了這麽多的香火錢、夠整座寺廟足足半年開銷,於是殷情地領著陸知江流畫二人、去了寺中最好的廂房,還體貼地送來敷眼去腫的膏藥,以及一些上好的茶水、蜜餞、糕點。
這一路江流畫心情不振、所以食欲一直不佳,今日又一連哭了幾場,待看見僧人送來的蜜餞、糕點時,這才發現自己有些餓了,便喝了盞茶,潤了潤哭得幹啞的嗓子,然後吃起一旁的蜜餞糕點來。
山寺偏僻荒遠,做的糕點自不如京城酒樓、來得精致好吃,倒是這碟蜜餞果子,這味道……讓她不禁覺得似曾相識,江流畫連吃了幾個,心裏的好奇不消反增,連忙讓人去門外找個僧人、叫進來問話。
等候期間,江流畫拿個一顆蜜餞果子給陸知吃,然後問道:“木頭,你覺得這蜜餞果子的味道,有什麽不同?”
陸知是個習武打仗的粗人,你若問他刀槍劍戟有何不同,他還能給你說出個一二,可這酸酸甜甜的女兒家吃食,他那條粗糙的大舌頭、哪嚐得出來。
不過見自家夫人難得暫落悲傷、停止哭泣,他也不好拂她的興致,於是順著她的話回道:“這果子挺好吃的,你可是覺得這蜜餞有何問題?”
被陸知這麽一問,江流畫垂眼看著案上那一碟蜜餞果子,然後拿起一顆入口細品,眉頭緊蹙、疑惑更深,“我總覺得這蜜餞果子的味道……跟小葉做的很像。”
聽後,陸知看著自家夫人臉上、又重新爬滿的悲傷,頗是心疼。
葉皇後生前做得一手好的蜜餞糕點,自家夫人、還有女兒明珠極是愛吃,如今在這荒山野寺、隨便吃到一碟味道相似的蜜餞果子,就能讓她想起已故的葉皇後,可見葉皇後的離世對她的打擊有太大,可人死不能複生,這份巨大的傷痛隻能隨著時間的流逝、變輕變淺,他能做的隻能握緊她的手,在她身邊默默陪著她。
話說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剛才送茶的僧人就被找來進了屋,江流畫指著案上這碟蜜餞,問道:
“尋常做的蜜餞、這甜度總是拿捏不準,不是太甜就是太酸,倒是貴寺這蜜餞做得很是不錯,甜而不膩,酸不澀牙,最重要的是,吃完後、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苦澀縈繞喉間,化解蜜餞的甜酸之氣,餘味甚是悠長。
而且這絲苦味也甚是別致,不像是黃連、草木之類的藥苦,相反,隱隱約約還透著一絲果木的香氣,我若猜得不錯,這蜜餞應是添加了些橘皮、柚子之類的果物味道,不知我說得可對?”
僧人合手一拜,笑著回道:“施主妙舌,小僧佩服,確實,這蜜餞在上糖之前、曾用橘皮水浸泡過,所以吃到最後,總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微苦之味,既可使味道層次豐富,又能讓餘味更為悠長。”
“沒想到,這世上也有人愛用橘皮水做蜜餞。”
江流畫聽後,不禁喃喃自語一句,有感而發。
當年他們全家要離開長安、長住北境時,小葉怕自己吃不到她做的蜜餞果子,特地把做蜜餞果子的用料、步驟都寫了下來,其中裏麵一項就是用橘皮水浸泡、增添果子的風味,隻是她手藝不佳、一直做不出小葉做的味道,沒想到今日在這荒山野寺裏,竟然能再次吃到、如此相似的熟悉味道。
“對了,不知這蜜餞果子是貴寺哪位師傅做的,可否請他多做一點?我之後還要趕路,想沿途吃點打發時間。”
聽到江流畫如此請求,僧人有些為難回道:“施主可能有所不知,這蜜餞果子並非本寺師傅所做,而是一位在本寺小住的香客、無事時所做,因一時做多了、吃不完,便贈與了本寺眾人品嚐。
我們見這蜜餞果子味道不錯,便也拿出些招待來寺進佛的香客。這位香客如今還在寺中沒走,施主若是想再要些這蜜餞果子,您可以去親自見上一見,請她再做一些?”
江流畫沒有多少猶豫,想了想、便請這位僧人引見領路。
畢竟能在這麽個荒山野嶺、吃到跟小葉做的味道相似的蜜餞,也算是一種緣分,也許是小葉放心不下自己,怕她離去後、自己再也吃不到她做的蜜餞,這才特地求了佛祖給她吃上這麽一回。
因這位香客是位婦人,不便見男客,江流畫便沒讓陸知一起跟著,讓他帶著侍衛在院外等著便是,反正也沒什麽危險。
入了香客房中,僧人便告辭離開了。
越過幾重青簾灰幔,江流畫看著廂房深處、背對著她站著的纖瘦身影,不知為何,一種異常強烈的熟悉感、就像錢塘大潮,立即湧上她的心頭,讓她瞬間頓住腳步,站在原地,沒再走近。
“流畫。”
“小葉……”
還未走近,前麵站著的人就先轉了過來,江流畫雙眼大睜,看著一丈不到、喚著她衝她笑的小葉,仿若做夢,難以置信,以為眼前這一幕是自己思念過度、出現的臆想,
直到小葉走近、伸手拉起她的手,那般的溫暖、帶著活人應有的溫度,直到那一刻她才終於敢相信、眼前這一幕是真的,不是她的臆想——小葉真的沒有死!
江流畫緊緊握著葉寒溫暖的手,又低頭看了看她腳下拉長的影子,然後又抬起頭、看著活生生站在她麵前的葉寒,激動得根本說不出話來,隻能抱著葉寒大哭起來。
一場生離死別後,姐妹終於相見,葉寒也情難自抑,動容落淚。
之前選擇詐死,她原以為這所有的愛恨糾葛、陰謀詭計,都會隨著她的離去而消失不見,誰曾想後來竟然會引發出這麽多事來,還把遠在千裏之外的陸知、流畫都牽扯了進來。
當她知道一向膽小的流畫,居然一反常態在太極殿頂撞青川、力保阿笙時,她震驚之外,更多的是感動。
她這個傻姐姐有多畏懼青川,她比誰都清楚,可這次為了救阿笙,竟然連自己的性命、還有整個陸家都不顧!她怎會不知,流畫這是以為自己真的死了,悲痛欲絕之下、做出的魚死網破之舉,拚死也要救下阿笙、為自己留下一絲血脈。
而後流畫離京回去,沿途逢寺必進、遇廟必拜,求高僧為她超度祈福,她一路跟在後麵都知道,正是因為如此,她才會提前幾天到達廣靈寺、在這裏等著她,以蜜餞果子為餌,引她到此處,然後現身相見。
兩人抱頭痛哭之後,漸止了眼淚坐回席上,葉寒這才有機會與江流畫說起、這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