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濃於水有卻無,最是無情帝王家(下)
是父皇一次次拿自己威脅母後,說他會好好扶持自己,助自己早日獨當一麵,讓母後不用擔心,然後說完、就在母後身上索取更多的報酬,而去泰山回來後、傳位於自己這件事,也是在父皇離開前說的,而母後竟難得一次開口、與父皇說話,雖隻說了“保重”二字,但他聽得出來,母後是“答應”了父皇提出的條件,犧牲她自己、助他登基為帝。
身為儲君,從他的角度出發考慮,這無異於是一件對自己、百利而無一害之事。
他可登基為帝,施行新政,免夏州之苦,天下休養生息,眾師父也不用一大把年紀、還為他提心吊膽,可在家好生頤養天年;陸叔江姨也不用冒著生命危險來救他,而他也終於可以娶明珠為妻,一圓多年所願。
一切是那麽的圓滿美好,所有人都皆大歡喜,隻不過唯獨委屈的……隻有母後一人。
可……他就是做不到!!!
一想到母後殘廢的左手,夭折的弟弟,還有這些年、母後在父皇身下的委曲求全,他實在無法說服自己、心安理得去擁有、去享受這一切。
那可是生他養他的母親,從小到大那般疼他,毫無保留地對他好,如果他的美好人生是建立在母後後半輩子的犧牲、和委曲求全上,他寧願不要金階上那把龍椅!!
半晌沉默之後,阿笙終於抬起頭來,看向那龍椅上、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眼中已無半點的糾結與猶豫,開口回道:“兒臣……無話可說,任憑父皇發落。”
是他拖累了母後!若他一死,可讓母後徹底獲得解脫,這也沒什麽不好,至於三位師父、還有陸叔江姨等等救他之人,請原諒他的任性與自私,若有來世,他下輩子一定還!
阿笙話音一落,頓時引起滿朝嘩然,實在不知、他為何辯都不會自己辯護一句,就直接放棄脫罪的機會,而比起眾人的不解歎息,高坐在龍椅之上的青川、卻慍怒不已。
他實在沒想到這孽子,竟然為了姐姐連師生恩情、還有江流畫這些人的性命都不顧,甚至可以連自己的性命都不要,寧願赴死、也不願說出姐姐的下落!
他還真是姐姐的好兒子,不過沒關係,他舍得一死,可姐姐這個當母親的、卻舍不得他死,若是姐姐知曉阿笙、當街處斬的消息,他相信,她定會再也藏不住,定會不顧一切衝到法場、救阿笙的。
心計已定,可話落之前,青川卻看向金階之下、從始至終一言不發的公孫釋,詢問了一句,“公孫丞相,你主理六部,今日之事,你覺得該如何結案定罪?”
今日金殿禦審,公孫釋早就打定主意、隻作一個旁觀者,作壁上觀,所以從入太極殿起,他就最大程度地減少存在感,彎腰曲背低頭作啞,躲在在眾人的身後看戲,任朝堂爭執激烈焦灼、救兵忽來君臣對峙,局勢幾番跌宕又起伏,但皆與他無關。
朝上的焦點一直在太子、與保太子的眾人身上,身為居於焦點邊緣之人,公孫釋自認為隱藏得很好,可突然一聲聖言似驚雷、突然落在自己頭上,震驚的同時,不知為何他心裏莫名有種感覺,覺得陛下此舉是有意為之、欲禍水東引。
隻不過聖言已下、不得怠慢,公孫釋來不及細想、心裏那莫名而來的猜想,連忙拱手作禮,明哲保身回道:“陛下禦案親審太子,微臣身為臣子、怎敢妄做僭越,此案自是由陛下聖心裁定。”
“還是子英所言甚合朕心。”
聽後,青川難得一笑,看樣子、甚是滿意公孫釋的回答,可這卻氣壞了脾氣耿直忠正的太子太師、賀勁鬆,憤而直指公孫釋,大罵道:
“公孫丞相,你是一國之相,凡事應以國為先,怎可為諂媚陛下、而做出有損國體之事?”
隻可惜聖心已定、無力回天,賀勁鬆剛說完、就聽見青川下令道:“太子為國之儲君,不以國事為重,不以萬民為先,致京畿時疫蔓延、禍亂百姓無數,現打入天牢,三日之後,朝門當街處斬。”
“不可呀!陛下!不可以呀!”朱老太傅一聽完,就立即衝出來勸阻道,“太子此次監國並無過錯,京畿百姓死亡人數、遠少於曆代瘟疫死亡人數,太子有功並無罪呀!您不能就這麽殺了太子!”
麵對朱啟明苦口婆心勸言,這次青川沒再心軟,麵冷無情直接喚來禦前侍衛,吩咐道:“來人,把太子押下去!”
見阿笙要被帶走,賀老太師再也坐不住,直接站起身來,對著高坐在龍椅上的青川、激憤揚言道:
“陛下您若非要殺太子,那就先殺了老臣。老臣身為太子太師,未能教導好太子殿下,老臣這個當師父的責無旁貸,願替太子一死,還請陛下饒恕太子殿下!”
話音一落,還未等眾人反應過來,就見賀勁鬆直接向金柱撞了過去,頓時血濺三尺,看得眾朝臣無不愕然。
看著這一幕、朱啟明也是震驚不已,他實在是沒想到賀勁鬆為保太子、竟做出如此激進之事,連忙起身上前、跑了過去,雙手緊捂住、他血流不止的額頭,心痛不已。
賀勁鬆躺在地上、奄奄一息,他轉動著眼珠、看著那高坐在金階之上的帝王,一腔悲憤難當,“太子性敏聰慧,更有仁明之德,日後必定是一代明君,陛下您、您就這麽冤殺太子,您、您……糊塗呀!”
說完,又看著金階之下、站得最近的公孫釋,更怒指道:“庸相誤國!庸相誤國呀……”
說完,就一命嗚呼死了。
眾朝臣看著賀老太師、死不瞑目的樣子,無不悲慟不已。
曆經四朝,鞠躬盡瘁,江山飄搖之際、多次力挽狂瀾,沒曾想臨了、連個善終都沒有,眾朝臣有氣又有怨,卻都不敢把這份怒氣、直指那龍椅上的天子,隻好把害死賀老太師這筆賬、都記在了公孫釋這個庸相身上。
而一旁太子太保袁修齊也沒想到,比自己小一輪的賀勁鬆、竟會比他這個半截身子埋在黃土裏的人、先走一步,一時悲痛難抑,一口氣沒上來、也一下昏了過去,眾人連連大喊著傳禦醫,一時間,莊嚴肅穆的太極殿上、混亂如麻。
太子太師當場撞柱而亡,太師太保昏迷不醒、生死未卜,一刻不到,太子三師就去了兩個,麵對如此慘烈的結局,不僅滿朝文武沒想到,阿笙這個當弟子的、更是沒想到,他真沒想到自己的決定、竟會害得恩師無辜枉死,這真的不是他的本意。
阿笙震驚、更自責不已,他想上前去看一看,可剛起身,就被禦前侍衛強製在地,根本動彈不得,隻能眼睜睜看著滿頭是血的太師、一點點咽了氣,而自己卻什麽也不能做,就連見他最後一麵也沒能見到。
比起親眼目睹恩師身亡、而悲憤不已的阿笙,跪在一旁的陸知和江流畫,更多的是難以置信和恐懼:
為救阿笙,賀老太師竟不顧性命、以死勸諫,可即便如此,也沒能打動、那高坐在龍椅之上的冷血帝王,仍一意孤行、讓禦前侍衛押阿笙下天牢,三日後處斬。
許是因賀老太師的死給刺激到,又許是被帝王那骨子裏的無情、給徹底激怒,江流畫生平第一次勇敢起來,對著押解阿笙的侍衛、又打又咬,像個市井潑婦一樣,什麽體麵、尊嚴統統都不要,奮力推搡叫罵著侍衛、不許他們把阿笙帶走。
可無奈人微力弱,根本不是這些禦前侍衛的對手,眼看阿笙就要被他們帶走,江流畫急得不行,隻能連忙轉過頭來,對龍椅上麵色冷漠如冰的青川、大哭大喊求道:
“陛下,你不能殺太子呀!他可是你的親生骨肉,是你跟皇後娘娘唯一的孩子,更是皇後娘娘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脈!如今皇後娘娘剛走,你就要殺她的孩子,你對得起她嗎?皇後娘娘可是與你患難與共、多次救過你性命的結發妻子呀!!”
聖心未回,侍衛押解阿笙的行動不止,偌大莊嚴的太極殿裏,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聲也仍在繼續:
“陛下,你看看太子殿下,你看看他這張臉,跟你長得多像呀!你怎能狠得下心、殺自己的兒子呀!!皇後娘娘若地下有知,這心,得有多疼呀……”
想起已經不在人世的葉寒,江流畫心裏悲慟,更悔恨不已。
若她知道、小葉阿笙有今日這番不幸,當年在紅綾鎮逃難時、她絕對不會回去拿奶娘留給她的遺物。
小葉若不是陪自己回去、拿奶娘留給她的遺物,她和青川也不會再次重逢,後來也不會被青川強取為妻,以至釀成今日之悲劇。
是她害了小葉,是她害死了自己的妹妹,是她的錯,都是她的錯,如果青川真要殺阿笙,就拿她的命去抵吧,隻要能保住阿笙,保住小葉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脈。
“還請陛下饒恕太子,臣婦願代之赴死!”
“咚!”
“還請陛下饒恕太子,臣婦願代之赴死!”
“咚!”
“還請陛下饒恕太子,臣婦願代之赴死!”
“咚!”
“……”
“……”
一句句悲苦的求情聲、聲聲不停,一記記悶實的磕頭撞地聲、亦聲聲不止,江流畫就這樣一邊求著情、一邊磕著頭,不敢停下,什麽也不敢多想。
她是個沒用的人,隻能用這最笨的法子、求著那高高在上的帝王大發慈悲,希望他看在小葉的麵上、網開一麵,恩準她用自己這條命、去換阿笙的命,隻要阿笙能活下來,哪怕她死了,她也能無憾去地底下、見小葉了。
混亂不堪的太極殿、不知何時安靜了下來,江流畫卻渾然不知,仍跪在地上磕頭、求情不止,偌大空蕩的大殿內、滿是那悶實沉重的頭撞地的聲音,聽著聲聲清楚,也聽得讓人、不禁為之生疼。
被侍衛放開的阿笙,看著近處為自己求情、磕得額頭流血的江流畫,然後再看向遠處躺在地上、也滿頭是血一動不動的太師賀勁鬆,心裏似烈浪翻滾,久久難平。
他真的沒想到因自己的一己私念,竟然會害得太師血濺當場斃命,還害得陸叔江姨這麽多為他拚命、護他之人置於危險之中,他愧疚、自責,但他更恨,他恨那坐在龍椅上高高在上、冷血無情的帝王!
若不是他,太師也不會死;
若不是他,母後這些年也不會受這麽多苦、遭這麽多罪;
若非是他,他們好好的一個家、也不會說沒就沒了。
是他!
他才是這一切悲劇和苦難的罪魁禍首,是他一手造成了所有人的不幸!!
在阿笙抬頭看著青川時,與此同時,青川也在俯視看著他。
人人都說阿笙長得像自己,可唯獨那雙眼睛、卻像極了姐姐,一樣的黑白分明,清澈幹淨,哪怕現在看著自己時、那滿是怒氣的眼神,也像極了姐姐,他不禁想起三年前、姐姐拿刀要殺自己的那一晚,當時姐姐看著自己的眼神、也是這麽怒氣難掩,恨意滿生,欲殺他而後快。
“若不是你,我的手也不會變殘……”
“若不是你,夏州也不會慘遭屠城……”
“若不是你,我的孩子也不會沒有……”
“若不是你……我也不會變成今天這副模樣……”
“是你!都是你害的!”
“是你害了我!”
“……”
“……”
“姐姐……”
輕幽喃喃一聲從龍椅處飄來,似微風掠過、若有若無,小得、隻有站在近旁的陳福才聽得到。
陳福小心抬眼看了一下青川,見他高坐在上、雖一臉風平浪靜,但他卻比誰都清楚,陛下這是心裏……仍是放不下皇後娘娘。
他雖然不知陛下為何會要一意孤行、殺太子殿下,但正如鎮北侯夫人所說,太子殿下可是皇後娘娘唯一的孩子呀,陛下怎麽舍得?
金殿禦審混亂了半日,即便太子太師、為保太子當場身亡,最後也沒一個定論,都隨著帝王的離去、而潦草收場。
太子還是被收押回天牢,三日後當街處斬,一切都沒有變過,又好似一切都變了,至少今日之事,在滿京城的大街小巷裏、又掀起一陣熱議高潮,就連久癱在床剛好的人,也支撐著軟弱無力的雙腿、下了地,站在院牆邊,偷聽著牆外茶肆裏、人們的議論紛紛。
不出意外,今天冬娃送飯又晚了,飯菜從籃子裏端出來時、早已沒了熱氣,那盤蒸魚上、更已是凝結出一層浮雪塊狀的油霜,散發著河魚特有的腥味,難聞極了,根本吃不得了。
冬娃也知自己今日送飯、又送遲了,誤了事,所以放好飯菜後,就站在一旁低著頭、不敢看人,就連嬸嬸今日遞過來的麥芽糖、也不好意思接。
“怎麽不拿著,你平日不是挺喜歡吃嗎?”
冬娃看了眼、看著他一臉溫柔的嬸嬸,又看了看她手中那幾塊、比他嘴還要大的麥芽糖,雙眼直勾勾地、根本移不開,不停咽著口水,可即便是如此,也站著沒拿。
許是看出了冬娃的糾結,對麵的溫柔婦人牽起冬娃的手,把麥芽糖直接塞進他的手中,笑著對他說道:“沒事,吃吧,今日的事、我不會跟你婆婆說的。”
“真的?”
冬娃半信半疑問道。之前出門時婆婆還一再叮囑他,讓他趁熱把飯菜送到嬸嬸家,莫要忘了,如果婆婆知道他又去茶肆、聽人說閑話誤了送飯,今天回去肯定又少不了一頓訓。
看著冬娃稚氣未脫的可愛小臉,婦人認真點了點頭,保證道:“嗯!”
許是怕冬娃還不信,婦人拿起筷子,撥開蒸魚上凝固的一層浮油,然後夾起冷掉發腥的魚肉、就著冷飯吃了起來,見狀,冬娃這才放下心來,拿起手中的麥芽糖、也大口吃了起來。
“對了,冬娃,嬸嬸剛才在院子裏,聽見外麵茶肆裏的人在說、今日金殿禦審的事,可惜隔了堵牆,沒怎麽聽清,你能跟嬸嬸講講,那受審的太子最後怎麽了嗎?”
麥芽糖黏牙甜人,冬娃吃得不亦樂乎,自是沒注意到婦人臉上、難掩的焦急,聽到問話後,就直接把剛才在茶肆聽到的話、一五一十全說了出來。
“我聽那些叔叔伯伯說,太子要被皇帝砍頭,好像就在三天後。”
婦人被手中的筷子一下沒拿穩,“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奇怪的是、婦人卻顧不得撿起來,而是立即回問著冬娃,話裏滿是說不出的慌張、著急:
“怎麽會……會不會、是那些叔叔伯伯道聽途說的?”
“才不是呢!這事都貼了皇榜了,東街那個會識字的秀才叔、還親自去看過,不會有假的。”
林花春紅謝盡,綠幽青陰入深,隱於鬧市中的清幽小院、也難逃時節的追逐,落入春末夏初的半陰半晴中,天色難定。
院中,東娃不知何時已經離去,隻剩下婦人一人獨坐在石桌前、久久不動,微垂著頭臉色發白,驚恐不安不言而喻,尤其是那雙黑白分明的清眸,自聽到太子三日後處斬的消息後,裏麵的擔心憂慮、多得就似春江水根本裝不下,曉風輕輕一吹,就“啪”的一聲落了下來,很快便滿臉是淚。
怎麽會這樣……
怎麽會是這樣……
怎麽會變成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