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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深至極如大夢,一霎初醒是彷徨(上)

  雖隻是夏初時節,但天上那輪驕陽卻不輸盛夏之時,灼灼如火、炙烤生疼。


  而沒有林蔭蔽日,不見廊簷遮頂,此時跪在成德殿外的群臣,自是沒有在府中“避暑”的公孫釋、那般愜意舒適,一個個汗流浹背、被曬得滿臉通紅,狼狽更難受極了,但仍跪在殿外不肯離去,一聲聲勸諫不歇,無不是求“恕太子無罪”。


  “陛下,太子無罪呀!”


  “京畿此番時疫,太子得控及時,防控有力,未至蔓延,傷亡甚少,有功無過,何談有罪!”


  “還請陛下收回成命,赦免太子。”


  “太子……”


  “……”


  “……”


  看著在殿外、跪了黑壓壓一片的大臣,聽著他們一個個喊得嗓子都快嘶啞的聲音,站在殿內的陳福,心裏也莫不動容。


  自回京以來、為太子求情的聲音就不曾歇過,肅老王爺、賀老太師、朱老太傅等老臣重臣,都親自輪番來求陛下收回成命,可無論他們怎麽勸諫、何人來說情,陛下都無動於衷。


  走回內殿,陳福看著依舊緊閉著的殿門,不禁低歎了一聲,頗是無奈,還有著急。


  外麵的人、為太子求了多少天的情,陛下就把自己關在了殿中多少天,誰也不見,而太子如今還被關押在天牢,再過幾日就要問斬,你讓他怎能不急,可陛下聖心不改,一意孤行要處斬太子殿下,即便他身為天子近臣,也難說得上一句話,為太子殿下求上一句情,畢竟帝王無情。


  其實,他又怎會不知、陛下為何會突然變得這般:


  還記得在泰山、接到皇後娘娘病危的消息時,陛下立即快馬加鞭趕回京城,可惜還是晚了一步,當趕到京城時、皇後娘娘已經仙逝,陛下當時看著京城上掛滿的白幡時,差點直接從馬上跌落下來,震驚更是難以置信、不敢相信、不願相信。


  而陛下就帶著這種不願相信的自欺欺人,進了京、回了宮,直至看到、那已化為一片焦土的長寧宮。


  那天的落日鮮紅如血,染紅了整片天際,聽說大火焚燒長寧宮的那一日、也是如此絢爛的景象,然而任何事物絢爛之後,剩下的就隻有單調乏味的空與無,而太子殿下當日、就帶著長寧宮一眾宮人,跪在空曠無一物的長寧宮中、迎接著陛下的歸來,在場長寧宮眾人一個都不少,唯獨少了這座宮殿的主人。


  陛下就這樣一言不發、一步一步走進了長寧宮,站在原來的前庭處,望著滿宮焦土、斷壁殘垣,久久未語,天與地,紅與黑,死與寂,是那日長寧宮畫麵的主要基調,那是血腥和死亡的氣息。


  “為何要焚宮?”良久,青川才開口輕輕問了一句。


  他看著被大火燒盡後的長寧宮,瘡痍滿目、絲毫不見長寧宮昔日的半點模樣,隻有通過地上的斷壁殘垣,勉強才能依稀辨別出往日亭台、昨日橋。


  猶記得去泰山之前、他來長寧宮看姐姐的那一日,那時正值冬去春來,滿庭新綠、一片生機盎然,東牆邊那架薔薇、尤是長得格外茂盛,雖已被遺忘多年無人打理,長得甚是雜亂無章,但亦是他的心頭之好,不曾變過;

  而如今,一炬大火將這裏燒得幹幹淨淨,兩人的怨與恨、連帶著往日的情與愛都一並化為烏有,就好像從來就沒有過,過往一切都隻是他的一場夢而已。


  “回父皇,母後是染天花而逝,傳染性極強,母後怕傳染給他人,臨終前特下了遺旨,無需收殮入土安葬,隻需將其屍身、及其所居住過的長寧宮,一炬焚燒之即可。有母後旨意為證,還請父皇閱覽。”


  邊回著,阿笙邊將遺旨雙手舉過頭頂,恭敬呈上。


  青川緩步走近,對那卷所謂的遺旨一眼未看,而是居高臨下、寸寸打量著阿笙,一雙墨眼比夜還要深邃駭人,“朕走之前,你母後還是好好的,又怎會突染天花而亡?”


  對姐姐突然離世一事,青川根本不信,此事發生得如此湊巧,就好像是趁著他離京不在時、特意而為。姐姐根本就沒有死,她隻是生自己的氣,藏了起來不願見自己而已。


  麵對青川的質疑與不信,阿笙垂下頭來,悲傷說道:


  “母後這些年神思鬱結,身體一直不好,尤其今年冬春之際時、高熱反複,原以為隻是普通風寒、吃了幾副藥就會好,沒曾想在父皇您離京一月後,母後病情竟突然惡化,臉上手臂都長出許多水痘來,禦醫一診治,這才發現母後得的、居然是天花。


  隻可惜發現得太晚,病勢猛如虎,再加上母後這些年傷病不斷,身子早已被掏空,禦醫們皆束手無策。母後知自己已病入膏肓,也知天花疫疾、非人力所能治愈,便沒讓禦醫再行醫治,隻認是自己命不好,並不怨誰,還留了遺言,說禦醫們都已盡力,請父皇不要因此治他們的罪。”


  似乎早料到青川定不會信自己這番言辭,阿笙把提前準備好的禦醫院病冊,連帶著方才那一卷未被看過的遺旨,再次一同呈上,供青川閱之。


  此去泰山封禪,雖說自己不在京城、由太子監國,但大到天下國政,小到宮中事宜,青川自信沒有什麽、能逃過自己的耳目,阿笙即便身為太子,也不可能趁他不在時、掌控宮中一切,瞞天過海幫姐姐逃出宮去。


  正是因為如此,所以當他看見禦醫院記錄的那冊病例時,當他看見上麵一頁頁、詳細記錄著的姐姐病情時,當他看見姐姐的病情與他當年在雲州得天花時、幾乎一模一樣時,他所受到的震驚,不亞於在京城外看見、滿城白幡若雪,皆為葉皇後所奠。


  看完那冊病例,青川久久沒有說話,他不知道怎麽形容自己此時的心情。


  失望?傷心?還是悲痛欲絕?好像都有,又好像都沒有,心特別的空,空得、就好像心沒有了一般。


  姐姐……真的,死了?


  不可能,她沒有死,她怎麽會死呢!

  她不會死的,她說了的會等他回來的。可病冊上記錄的病例不會有假,禦醫院的那群人、更不敢幫著阿笙騙他,但這也隻能代表姐姐得天花是真的,並不一定是死了。


  “牛結草呢?為什麽不去找牛結草給她治病?”


  對!牛結草!

  當年在雲州時,秦婆婆就是用牛結草、治好了他的天花的,姐姐也是知道這個法子的。隻要吃了牛結草,她的天花就能治愈,所以姐姐是不可能因染天花而亡的,她沒死,她一定沒死!!


  “什麽是牛結草?兒臣從未聽禦醫說起過此物,更不知此物能治天花。若是知曉,兒臣定會親自去摘取此藥,為母後治病。”


  從小到大在他的印象中,他的父親、這位北齊的帝王都是從容不迫、鎮定自若,縱使敵軍千軍萬馬臨城、也不露絲毫懼色,而今日,看著他慌亂近乎失控的樣子,阿笙心裏忽有種大仇得報的痛快感,可惜的是,母後卻看不到了。


  “她……沒與你說起過?”


  到此時此刻、青川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那日離去前,姐姐那句“保重”是這意思。


  她從未想過與自己再次和好,她也從未想過、要等自己回來一起離開這裏,她更從未想過、要忘記這裏的一切與自己重新開始,她的那句“保重”,是與他人間黃泉、各自“保重”。


  她……還是不肯原諒自己,用這麽絕情的方式與自己訣別,把這世上與她有關的一切、都燒得一點也不剩,一點念想也不給他留。


  姐姐,你真狠!你真的……就這麽恨我?


  青川轉過身,望著已化為一片焦土的長寧宮,手緊緊握住那冊病例,心緒翻滾如浪,久久難平,任如血的落日餘暉、一點一點將他鍍滿一身鮮血淋漓,似從地獄歸來。


  “除了太子,所有人都出去!”


  過了許久,帝王冷得駭人的聲音、突然在空曠寂靜的長寧宮幽幽響起,眾人摸不透帝王的如淵心思,更不敢忤逆帝王的命令,依言很快便退出了長寧宮,偌大空曠的長寧宮內、隻剩下這天家父子二人。


  “你母後在哪兒?”


  宮門一合,青川的話便迫不及待傳來,似一記驚雷、猝不及防落下,驚得人、心下莫名一慌。阿笙立即垂下微愣住的臉,仍如舊回道:“母後已經仙逝,魂歸於天,遠……”


  “朕再問你一遍,她在哪兒?”


  未等阿笙把話說完,青川就忍不住開口將之打斷,全無在戰場朝堂時的沉著、冷靜。


  不過一瞬間的事,他本也可讓阿笙將話說完,可他就是忍不住,因為他等不急,他要立刻馬上知道姐姐的下落,他要去找她,去見她,去看她,他……想她!她怎能就這麽輕易舍了他、離他而去?


  前麵幾丈不遠處,阿笙抬頭看著、背對著他站立著的高大男人,依舊是如他兒時那般、威嚴無比,唯一不同的是,現在看著他時、自己已沒了兒時的崇敬,剩下的隻有臣對君的敬畏與疏離。


  “母後已於月前和宮火葬,身魂俱逝,不在人間。”


  “你真以為朕不敢殺你?”


  青川耐心用盡,他轉過頭來看著自己這個兒子,這些年在朝堂上曆練、確實學得老練十足,今日差一點連他都蒙了過去,隻可惜,終是太年輕,太心急,不該為讓自己相信姐姐已去的事實,在自己剛回來、就拿出這冊禦醫院的病例給自己看。


  這確實是一記有力的證據,可證明姐姐確實是身染天花而亡,但這卻不是一個剛失去母親的孝子會做的事。


  很多事在腦中構想之初,他就會提前設想出、最好和最壞的可能,所以當最壞的可能出現時,阿笙並沒有絲毫震驚,而是坦然麵對,拱手行大禮、從容回之,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從、子不得不從,無論父皇要如何處置兒臣,兒臣都無一字怨言,願一一受之。”


  看著與自己長得極為相似的阿笙,青川並沒有半點心軟,相反,心意更決。


  他知道這些年、自己確實做了不少的混賬事,傷了姐姐的心,她詐死離開也在情理之中,他權當這是她跟自己開的一場玩笑,隻不過開得大了一點,他不能接受。


  她怎麽恨他都行,想怎麽折磨他都行,但就是別離開他,她難道不知道看不見她、自己會擔心的嗎?隻要她回來,能天天看見她,她想怎麽懲罰他、折磨他都行,前提是,得讓她先回來,無論用什麽辦法!

  “來人!”


  聖令一聲落下,宮門再次打開,隨行的鐵浮屠、似潮水般一湧而盡,分列兩側,隻待帝王發號施令。


  “太子監國不力,致京畿時疫蔓延,死傷無數,現移交三司會審,待定罪後擇日處斬。”


  帝王無情,跪在宮外的長寧宮眾人一聽,瞬間嘩然,難以置信,雖心有不忍、想為太子求情,但礙於帝王威嚴,無人敢上前、直抒一言,唯有哭聲陣陣、為太子哀。


  就在此時,一身體圓潤敦實之人、突然從跪著的人群中衝了出來,押著阿笙的侍衛武功雖高,但一時猝不及防、還是被撞開了幾步,待身子站穩雙目落定,才看清來人是長寧宮宮女——秋實。


  “不許你們帶走太子!太子無罪,他沒有害死人!!”


  秋實緊緊拉著阿笙的手、將他護在身後,阻止侍衛將其帶走離去,倒是站在她身後的阿笙、很是平靜,反倒安慰著她、勸著她,“秋姑姑,沒事的,不用擔心我,我就是去天牢走一遭而已。”


  秋實雖沒去過天牢、不知道那地方有多危險,但“擇日處斬”這四字,她方才卻聽得清清楚楚——陛下這是要殺太子殿下!


  皇後娘娘已經沒了,如今太子殿下也小命不保,秋實想起皇後娘娘、這些年受的委屈不公,心裏的憤恨被眼前帝王的冷血無情、刺激得再難忍住,一下全湧了上來,然後什麽也不顧,直接衝青川大喊了出來:

  “娘娘已經被你害死了,你為何還要殺太子殿下?”


  花折梅被秋實突然吼出來的話、給驚到,連忙把她拉住護在身後,跪下向青川求情,“陛下,秋實隻是因皇後娘娘病逝,一時悲痛難忍,打擊太大,這才一時糊塗,說了這些不敬之話,還請陛下恕罪。”


  對花折梅的好意、秋實並不領情,一把將之推開,毫不畏懼說道:


  “我沒說錯話,就是陛下你害死了娘娘。如果不是你拿刀傷了娘娘,娘娘的身子也不會壞成這樣,還有你娶的那些妃嬪,一再給娘娘添堵,害得娘娘這些年一直不開心。


  是陛下你逼死了娘娘,是你害死了娘娘。該死的是你!!還有你娶的那些女人,就是你們把娘娘逼死的,是你們害死了娘娘……”


  秋實知道自己腦子笨,很多事都不如別人轉得快,但是這些年下來,陛下和娘娘這事、她多多少少還是看清楚了的。


  當年她們村裏的阿牛哥和大花姐,剛成親時也是過得很好,可是自從阿牛哥又帶了個女人回來後,阿牛哥就不怎麽理大花姐,沒過多久、等那個女人也給大牛哥生了個孩子後,阿牛哥連跟大花姐生的孩子也不理了,最後還把大花姐和她生的孩子、大冬天的攆出了家,無家可歸的大花姐和她的孩子、結果活活給凍死了,等第二天被人發現時,母子倆都凍硬了。


  如今娘娘剛死,陛下就要殺太子殿下,不是另一個殺千刀的阿牛哥嗎?

  長寧宮宮內宮外,滿是秋實為葉寒鳴冤的不平聲,聽得周圍眾人紛紛將頭、低得更低,一個個都噤若寒蟬。


  花折梅怕秋實再說下去、惹怒青川,索性直接一記手刀、把她劈暈,將她交給了一旁的常嬤嬤。


  常嬤嬤看著昏過去的秋實,心裏莫不慚愧不已。


  皇後娘娘平日裏待眾宮人甚好,這才去了多久,太子就被冤枉治罪,竟沒有一人敢為之出頭直言,倒是心思簡單、性子最憨直的秋實敢出言犯上,頂撞陛下,為皇後娘娘和太子鳴不平、叫冤,也不枉皇後娘娘平日裏疼她一場。


  那日之事就像流水一過、什麽都沒變,陛下沒有治秋實的罪,長寧宮眾人依舊各司其職,就像皇後娘娘還在時一般,太子殿下還是按聖令、下了天牢,至今仍身陷囹圄、危在旦夕,還有身後這扇殿門,依舊緊閉、不肯開啟,將一個個求情之人都拒之門外,不肯改變聖意。


  陛下對皇後娘娘的感情有多深,他作為見證者、最是清楚。


  如今皇後娘娘去了,陛下的心也跟著死了,現在活著的隻是一個帝王,一個純粹的冷血無情之人,天下於他是掌中之物,天下人於他不過是腳下螻蟻,生與死都在他的一念之間,就連太子殿下——他與皇後娘娘唯一的孩子——亦是如此。


  這世上再也沒有人能勸說得動、帝王的一意孤行,再也沒有人能攔住帝王的天子一怒、浮屍千裏。


  陛下怨太子殿下,更恨太子殿下、沒能護住他最愛的女人,要拿太子殿下問罪處斬,若是皇後娘娘地下有知,不知是否會後悔去得太早,後悔不能護住自己的孩子,後悔因她的離去、這世上平添了這麽多的傷心事和傷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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