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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風卷雪亂後,終塵歸塵土歸土(三)

  身死,魂去。


  在入黃泉路之前,葉寒去了很多地方。


  她回到了並州端王府,以前住過的合璧庭中一切依舊,許是少了人精心打理,庭中草木生得蔥鬱,但也顯得有些雜亂,她一步一步走過庭中的每一處,然後站在那片薔薇花牆下,仰著頭認真數著花架上、今年薔薇又開了多少朵,是否比她在時開得更多;


  她回到了並夏兩州交界處的紅綾鎮,鎮上的樓宇房屋新建了不少,以前的老樓矮房也消失了不少,好在當年她和流畫住過的小院子還在,院中那顆老銀杏樹又逢秋必落、葉鋪了滿院金黃,好看是好看,可清理起來卻太過費勁,每次打掃完、肩膀手臂都抬不起來,得好生歇上一晚才能恢複;

  她也回到了雲州西城的葉家小院,這麽多年沒回去,小院破敗了不少,屋頂上雜草叢生,院中也長滿了野草,一叢叢高得都將那口老水井、掩得看不見半點蹤跡,


  井旁那顆探出牆頭的老梨樹、也早也幹枯,隻落下個黑黝黝、光禿禿的枝幹,就這樣一動不動立在那兒、卻早已死去,而在對麵內牆處、那一片薔薇仍開得燦爛,即便離開了這麽多年、無人打理,卻絲毫不輸半點往日盛時。


  離了葉家小院,她又回到了元州,她來到這個世界最初的地方。


  阡陌縱橫,老牛斜陽,桑麻機杼聲聲裏,這個山腳下的小村落、永遠是一片安靜祥和,當年的鄉人或長大、或老去、或不在,就像她曾經的家、如今早已尋無蹤跡,在這原址上的、隻有一片新開墾出來的菜地,哪還有她的家;


  之後,她還去了一趟清遠寺,寺中香火鼎盛依舊,上山拜佛人絡繹不絕,她穿過繚繚香煙,越過重重人海,精疲力盡來到寺廟的後院,這裏是她和青川最初相遇的地方。


  她坐在一旁的石階上,發著沉思,人人都道“人生若隻如初見”,可她卻在想“人生若是不相見”,那該多好。


  如果當年她隨葉父來清遠寺送菜時,沒有好奇、多貪玩了一會兒,而是聽話隨葉父早早下山回家,是不是她就不會遇見那個唇紅齒白、長得甚是好看的小沙彌,會不會他們就此錯過、不會相識,是不是這之後一切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葉寒不知道,世事玄妙,昨日因,今日果,她與青川走至現在這一地步,也許冥冥之中早已注定,逃不掉,也避之不了。


  罷了,都罷了,過往的一切都讓它隨風去吧,反正她也已經死了,這些情纏苦恨、再也與她無幹。


  斜日西落,暮色蒼茫,鍾聲忽起,響徹天地,驚得已累得不行的葉寒、猛然睜開眼來,然而瞬間落入眼簾的,不是寺廟古樸、深木靜幽,而是模糊不清、泛著淺金色的白茫茫一片。


  未等看清眼前一切,葉寒就被耳邊熟悉的呼喊、吸引過去,她立刻轉過頭去,瞬間目瞪口呆,“阿笙?你怎麽也在這兒?”


  她如今已經死了,阿笙又怎會出現在她麵前?難不成青川為報複自己,將阿笙也殺了不成?


  看著突然轉醒的葉寒,阿笙真是喜極而泣,激動得不行,緊緊握著她的手不肯放開,“母後,您終於醒了!您不知道,您都快擔心死我了……”


  說著間,阿笙也忍不住落下了淚來。


  他昨日出宮,算日子他今夜本應在軍營,可就在今夜入睡前,阿虞拿了盒糕點給他,說是秋姑姑托他帶給自己的,而且一再叮囑不得早給,必須過了今晚才準給。


  秋姑姑性子單純、哪有這麽多心思,一聽就知是母後讓秋姑姑、托阿虞帶給自己的,他自是開心接過打開,盒中盛放的糕點竟是白糖糕,如雪潔白的糕麵用尋常可見的芝麻枸杞、點綴著幾朵應季的梅花,一看就是母後做的。


  他當時看見有些吃驚,畢竟自母後手殘了以後、她就再也沒做過白糖糕,這次重做可是為何?


  難道是因為自己來軍營巡查、怕自己受苦,所以做點自己最喜歡吃的白糖糕、補償自己,可他每月都會來軍營一次,這些年也沒見母後做過呀?


  但這些疑慮都是他的一時興起,並未多想,隻是不知為何,當吃著母後給他做的白糖糕時,當那熟悉的味道在嘴裏、反複流轉時,他莫名就想起自己離宮前那夜、母後與他說的話,還有自弟弟沒了後、母後這幾個月的低鬱樣子,

  頓時心下一驚,慌得不行,不敢相信母後竟是起了厭世之意,想要趁自己離宮時自盡。


  他知曉後自是不敢耽擱半分,於是不顧軍令離開軍營,又違反宮禁深夜闖宮,馬不停蹄趕了回來,隻是還是晚了一步!

  他看見那麽柔弱的母後竟從袖中拔出刀來、奮力向父皇刺去,當時血便染紅父皇胸膛,那一刻他才徹底明白,母後今夜不僅僅是想殺了自己,她還想殺了父皇,與父皇同歸於盡!!


  當時的他就站在長寧宮的寢殿外,為怕他情急添亂,被花師叔封了穴道、止了聲、禁了行動,隻能睜著一雙眼、幹看著殿內混亂的一切,一直到母後渡過危險,花師叔才有空得以出來、將他的穴道解開。


  母後昏迷好久,父皇就在她身邊守了好久,而他也在兩人身旁站了好久,直至母後突然轉醒,父皇才慌忙離開,怕的就是母後看見他,徒惹她傷心。


  阿笙的淚落在她的手背上,不燙,卻泛著一點輕微的刺痛,這不像是死人才會有的感覺,此時她眼前的白茫模糊、也漸漸消散變得清晰。


  葉寒看著殿中熟悉的一切,還有站在一旁滿臉激動、偷抹著淚的常嬤嬤,以及從外突然趕來走近的解白,這一切的一切都在清清楚楚告訴她,她……沒有死。


  “他死了嗎?”


  這是葉寒醒來的第一句話,雖然很輕很弱,但圍在一旁的人都聽得明明白白,卻無人敢回一字,答案不言而喻。


  殿內陷入沉默,有人竟比無人時還要安靜,就這樣仿若約定好般、誰也沒有說話,過了良久,還是被葉寒的一聲大笑、給重重打破了沉默,她眼中生淚,邊哭、邊笑看著坐在床邊的阿笙,滿心不甘:

  “就差那麽一點,那麽一點,我就成功了,然後你就可以名正言順登基,等你當了皇上,這天下就不會再有這麽多的無辜百姓枉死,你一定會勤政愛民,把這天下治理得比他更好,比他好上千百倍……可惜了,就差那麽一點……就差那麽一點呀……”


  “母後,我不想當什麽皇帝,我隻想讓您好好的,一直陪著我,就像我離開那晚說好的那樣,隻要您能平平安安的,什麽都不重要。”


  阿笙知道這些年母後受了太多的苦,有來自父皇的,也有來自他的,母後的精神早已被毀得千瘡百孔,她能一直堅持到現在、完全是因為自己,想把父皇殺了一起同歸於盡,也是出於放心不下自己,想為自己將障礙鏟盡,讓他坐上那天下至尊的位置,再無後顧之憂。


  可他不要這種後顧之憂,若是沒了母後,他坐上那張龍椅又有什麽意思,還不是孤家寡人一個。


  聽著阿笙的哭聲,葉寒的心終是軟了,也終於徹底清醒了,“是母後錯了,是母後害了你。”


  她今夜做下這樣的事,他……應該不會放過自己吧!不過沒關係,她不怕,她隻希望他不要因此遷怒阿笙,隻要阿笙能平平安安的,他就算把自己千刀萬剮,她也認了。


  阿笙握住母後給他擦淚的手,滿眼是淚,連連搖著頭。


  他怎會怪母後,他怎舍得怪她!


  是她孕育了自己,生育了自己,是她給予了自己生命,將自己從一呱呱墜地的嬰兒、養育長大,盡心教育自己成才,十年如一日、全心全意愛著自己,事事都以他為先,就算今夜舍了性命,也在是為他盡心打算。


  這就是他的母親,愛他甚過自己性命的母親,即便今夜受她牽連丟了性命,他也不會怪她!


  殿內,葉寒與阿笙母子倆、抱頭痛哭不止;殿外,青川孤身一人立於夜色之中,不動不言,任由斜落入簷的月光,將他的身影拉得好細、好長,好似生生要把他的影子拉扯斷一般,讓他從此孤家寡人一個,連自己的影子都不配擁有相伴。


  殿內的哭聲還在繼續,青川聽得心難受得不行,他多想進去,將他們母子抱在懷裏,擦去他們的臉上的淚水,撫慰好他們心裏這些年受的傷,然後一家重新和睦如初,

  可他心裏也清楚,他們母子根本不需要自己的好言安慰,更不想看見自己這個、帶給他們傷害的罪魁禍首,他已經被他們隔絕在外,隔絕開這個家,再也進不去。


  天地空蕩裏、滿是心碎落地的聲音,青川就這樣拖著自己長長的影子,漫無目的行走在、夜深人靜的宮中。


  他從空無一人的梅苑穿過,又與來時的成德殿擦肩而過,他去了宮廷最遠的後山,然後沿著高高深紅的宮牆一路走來,可走了一圈,最後還是又回到了長寧宮宮門前,他這才突然發現深宮偌大,自己卻早已無處可去。


  不知何時,天上的月隱落入雲,雪又開始下了起來,一片一片隨風飄落,落在臉上徹骨的冰涼,青川佇立在原地不動,望著漫天落大的雪色,從來沒覺得長安的冬天,居然是這麽的冷、這麽的寒。


  最後,孤家寡人的青川隻能回到了成德殿,在這座他不喜、卻收留了他的宮殿裏,一人獨坐在階前,靜等著天明。


  身為帝王貼身暗衛、花折梅一直如影隨形,帝王不應有的孤獨哀傷,都在這一夜裏讓他看了個盡。


  誰能想象平日裏在朝堂上,呼風喚雨、不可一世的帝王,竟會有如此狼狽不堪的時候,就像個無家可歸的孩子、孤坐在階前,低著頭、雙手撐著額頭、遮住臉,不想讓人看見他的悲傷,然而悲傷早爬滿全身,無處可藏。


  “你下去吧,朕想一個人靜一靜。”


  花折梅自幼隨青川長大,親眼看著他是如何從一流落在外的皇子、一步步成為坐擁天下的帝王,即便在戰場上四麵楚歌、命懸一線,也不曾見他如此頹廢喪氣過。


  他知道葉寒在他心中的地位,而就是這個被他放在心間最愛的人,卻在今夜執刀相向……要殺他,這其中的打擊傷心,可想而知。


  他是個粗人,確實不知該如何安慰、眼前這個為情所傷的男人,但身為屬下,他卻知道如何讓他為之臣服的帝王,迅速重燃鬥誌、振作起來。


  “陛下,您吩咐屬下追查皇後娘娘落胎一事,有消息了。”


  恨,是一把雙刃劍,既能將人砍得遍體鱗傷,但也能讓被砍得遍體鱗傷的人、再次站起來,就算是貴為天子的帝王,也不例外。


  葉寒今夜欲與陛下同歸於盡,其□□就是那個早夭的皇子,這一點他明白,陛下心裏更明白,所以當帝王冷峻駭人的聲音、從金階上落下來時,花折梅並不意外。


  “說。”


  如箭離弦,花折梅立即回道:“屬下之前按您吩咐、暗查朝中五品以上官吏,為免錯漏,前幾年、朝中五品以上的升遷貶謫官吏,屬下也一並詳查了一番。


  偶然間,屬下無意翻查到孫林逋的檔案,也就是當年率領諫官、彈劾皇後娘娘失德之人,雖然知曉當年孫林逋是受了靈帝遺臣、辛平指使,但因辛平此人太過狡猾、讓他逃了,


  可此事的追查並未了結,這些年鐵浮屠一直堅持不懈、細查當年之事,終於找到一個、目睹當年辛平逃亡過程的目擊證人。”


  “繼續。”


  “此人是當年來交替接班的、另一個打更人,因上一個打更人、見有人在孫府外鬼祟出沒,於是前去報官、誤了交班時辰,而在街角等待接班的打更人,因而等得太久,便在街邊一廢棄馬廄的草垛裏、睡了過去。


  據他所說,當夜他睡得正熟,突然被一串馬蹄聲響給吵醒了,睡眼朦朧間、看見街中出現了一輛華麗的馬車,然後就見從一旁的小巷中、竄出一個人來,上了馬車被接走了。


  根據孫府離街角的路程,和當夜打更人、看見這一幕的大約時辰,可以確定,被接走之人應是辛平無疑。”


  “所以?”


  鋪墊已滿,謎底也即將解開,對已是囊中之物的獵物、青川自是不急,因為他有的是時間,將他千刀萬剮、折磨至死。


  “根據這個打更人的再三回憶,那夜月色甚明,坐在馬車中的人、曾掀開簾子喚辛平上車,他曾借著月色看見過那人的長相,具體長什麽樣他說不清楚,隻說長得甚是好看,尤其是眉間那點朱砂紅、讓他記憶深刻,像極了大相國寺中、供奉的玉佛。”


  似猛獅昂首,青川臉色冷凝,一雙如夜的墨眼、也生著駭人的冷光,像極了刀劍上、泛著的森冷光亮。


  果然是他!


  在這之前、他就對公孫釋心有懷疑,他與公孫釋相識這麽多年,他的行事手段、自己最是清楚,能將事做得滴水不漏,又將自己摘得幹幹淨淨,除了他,滿長安自己還真想不出第二人。


  他的這位玲瓏丞相真是好手段、好心計,隻是他想不通公孫釋為何要如此?

  記憶中自己未曾苛待於他,姐姐身居後宮、更不可能與他結仇,但這幾年一樁樁一件件都是下盡狠手,欲至他與姐姐死地,難不成他想謀逆做亂、自立為王?

  “陛下可要調集鐵浮屠?”


  兩年前帝後失和,葉寒手廢,皇子早夭,這都是公孫釋幹的好事,於公於私,花折梅都想立即誅殺公孫釋、為帝後一家報仇,而他也知道、陛下更想。


  可奇怪的是,青川並未立即發話,明明眼中殺意盡現,渾身更殺氣十足、似從地獄歸來,但卻未似以前那般雷霆萬鈞、大開殺戒,隻是……沉默,無限製的沉默,


  高昂的頭顱也在這種一反常態的沉默中、漸漸低下頭了去,雙手撐額遮住了臉,又恢複到方才那般模樣,靜坐不動,讓人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麽,隻過了良久才淡淡說了句,

  “夜深了,你回去休息吧!”


  花折梅有心不解,更不甘心,本想開口再次請命,但見青川穩坐如山、心意已決,最後還是遵令離開了。


  風雪不止呼嘯聲厲,就算被高門嚴窗、頑強阻隔在外,也偶有一兩絲漏網之魚溜了進來,嚇得殿內那幾盞本就燈色微弱的燭火、驚顫直抖,連帶著映照在一旁的雙手、也跟著動了起來,漸漸緊握成拳,骨節發白青筋凸起,甚是猙獰。


  那是一雙欲大開殺戒的手,曾在戰場上持刀、不知砍下過多少敵人的頭顱,在奏折上執筆一劃、要了多少人的性命;


  那是一雙沾滿淋漓鮮血的手,縱是閻王親臨、也得心生懼意,可就是這麽一雙不見血、不收手的手,卻在它殺意最勢不可擋時,又漸漸鬆了開來,無奈,但更多的、還是深深的無力感。


  他怎會不想殺了公孫釋,他比任何人都想,隻要一想到是他害得自己與姐姐夫妻失和、反目成仇,他就恨不得把公孫釋千刀萬剮、淩遲處死,可……公孫釋殺不得!

  這無關朝堂穩定,亦無關家國天下,唯一有關的還是姐姐。


  其實殺個公孫釋有何難,即便他身為丞相萬人之上,於他而言,也不過是一個跪在地上、可有可無的臣子,想殺隨時可殺,可殺了他,他與姐姐之間的愛恨情仇、就能一筆勾銷,他們就能和好如初?

  公孫釋在暗中費盡心機、織了這麽一張大局,然後一步又一步、加深他與姐姐兩人之間的仇與恨,以致於到今夜徹底決裂、再難挽回。


  姐姐是真的對他死心了,否則今夜也不會下毒刺殺,想與自己同歸於盡。


  一想到此,青川的胸口就會疼得不行,明明傷口未裂、滴血未流,可就是說不出的疼,就像是萬箭穿心、痛不欲生。


  他多想借此就疼死過去,死了、也許就沒有人世間的愛恨折磨,也許姐姐會看在他已死了的份上,慢慢原諒他,說不定在以後不經意的某一天、還會突然想起他。


  可老天怎會如他的願,胸口下的疼痛一輪接著一輪、永無止盡,他的心仿佛也活了又死、死了又生,怎麽也死不了,也許這就是老天爺對他的懲罰,但他卻清楚地知道,這隻是他自己的不死心罷了。


  他的姐姐住在自己的心間裏,姐姐如今活得好好的,他的心又怎會死,她隻是把心門對自己徹底關上了而已,所以他得留著公孫釋,並且還得讓他好好活著,隻有他活著,才能慢慢解開、他與姐姐之間落下的死結。


  他知道這會耗費很久的時間,也許一年,兩年,甚至十年,甚至更久,但他不怕,他願意等,等到姐姐重新打開心扉、接納他的那一天,隻可惜的是,他永遠也沒有等到那一天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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