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風卷雪亂後,終塵歸塵土歸土(一)
雖嘴上跟阿笙說過不過生辰都一樣,可到了生辰這一日,當看著滿案福壽宴、卻周坐無一人時,葉寒心裏難免還是有些不是滋味,於是吃了幾口就罷了箸,將滿案沒怎麽動過的佳肴、都賜予了眾人,也免了宴後眾人的祝壽賀喜,夜還未深、就早早回了寢殿休息。
原以為回了寢殿、將門窗鎖落,就可將襯得她形單影隻的熱鬧、喜慶都隔絕在外,可她錯了,當一人置身於偌大安靜的寢殿內時,孤寂愁傷仍如影隨形,甚至更甚,擾得她心緒愁悶、難以入眠,便索性起來,讓人送了幾碟小菜,又要了兩壺酒,一人在殿中獨飲自酌起來,
可一連喝了幾杯,心裏的愁緒未被澆消、反倒越喝越多,心裏就像是被什麽堵住了一般,悶得不行,葉寒於是拿起一壇酒邊喝、邊走至窗邊,將緊鎖的窗門打開,迎月色入戶、邀明月作陪。
初月如鉤,小小一枚,就這樣高高掛在天上,無雲相伴,無星簇擁,亦無人可訴,隻能悄無聲息地向人間傾瀉著、它內心如霜的孤獨寂寞,落在身上是那般的浸人透骨、涼寒森森。
還有庭中皚皚雪色,本是瑩白如玉皎皎清華,可看著卻透著一股難掩沉重的哀傷:庭樹銀裝素裹是旗,宮牆積雪盈白是幡,這滿庭白茫一片、就像是一座掛滿喪幡的露天靈堂,風吹一起白幡搖晃,也不知祭奠的是誰的亡靈,送走的又是誰的冤魂。
本是開窗散心、沒曾想卻越看越堵得慌,愁悶無處消解裏,壺中的酒也一點一點、消失在口舌之間,很快就見了底。
葉寒搖了搖空無聲響的酒壺,又借著月光、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壺底,心中愁悶未去、酒卻先幹,不由覺得甚是掃興,於是手一扔將酒壺摔碎在地,然後朝案邊走去、想去拿另一壺酒。
許是方才喝得太急,酒勁漸漸上頭,雙眼也有些模糊不清,遠處前麵的殿柱、近處地上的酒壺碎片都在開始錯影搖晃,葉寒瞧了眼殿中、離她並不遠的那壇酒,於是扶著窗欞、稍微聚了聚氣力,然後就邁著漂浮的步子,晃晃悠悠踩著滿地碎片、向殿中的酒案走去。
可葉寒終究還是太高估了自己,這醉酒後的身子本就發虛少力,哪能平安支持她走到酒案前,這不,還沒走出幾步腳下就一軟,身子一個不穩、就不受控製向地上傾去,而地上,正是她方才摔碎滿地的酒壺碎片。
身軟無力,旁又無人,就在葉寒以為會必不可免、與滿地碎片來個親密接觸時,腰間突然好像被什麽東西纏住、將她向後用力一拽,讓她與滿地鋒利的碎瓷片、擦肩而過,避免了一場血色慘劇。
這廂驚魂還未定,緊接著整個人就一番天旋地轉、昏人得很,等再次睜開眼、眼中眩暈也漸漸退去,葉寒這才發現、自己正靠在一寬厚堅硬的胸膛上,即便他身上滿是冬夜冷冽寒涼的氣息、甚是冰人,卻透著一股久違的熟悉。
葉寒不由抬頭一看,果不其然,此時抱著她的、正是多月未見的青川。
自阿笙生辰那夜、兩人肉T一番糾纏後,自己便再也沒見過他,就連兩月前孩子沒了、他也沒曾在自己麵前出現過,今夜再見,他那雙好看的墨眼、依舊如夜深遂,就這樣溫柔又深情地凝望著自己,仿佛比這世間上最烈的酒、還要醉人,
可也是看見這雙如夜深遂的熟悉墨眼時,她腦海中不由自主想起的、卻是他做過的那些事,還有她那個早早就夭折了的可憐孩子,於是恨意驟升,怒氣直來。
“放開!”
葉寒伸手推搡著青川、想讓他離自己遠點,怎奈酒銷人骨,身子軟綿得、根本使不上什麽勁兒來,就算勉強掙紮著從地上站了起來,雙腳也仍顫顫巍巍個不停、根本站不穩。
可即便如此,葉寒也不願青川再碰她半分,自己倔強地邁著虛浮無力的步子,踩過一地碎片,晃晃悠悠往殿中的酒案走去,
而怕葉寒摔倒受傷,青川一路隨行在旁,不敢離開她半分,一直默默護著她、走至案邊坐下,這才稍稍放下了心來,也在她一旁坐下。
這人剛才一路跟著她,現下又賴著不走,葉寒拿之沒法,索性直接無視、不理會他,自己拿起一側席上的另一壺酒、又繼續喝起悶酒來。
青川見狀,擔心葉寒身子剛好、受不住,連忙長手一伸,將她手中的酒壺奪了過來,阻止她再喝。
“還我!”見酒被搶,葉寒衝青川怒吼道。
青川默默承受著葉寒的怒氣,沒有立即回話。
他知道自孩子沒了後,姐姐的心情一直不好,有多少次他都窺見、她獨自一人坐在殿中,捂著嘴偷偷在哭,他寧願她跟自己大吵大鬧,打他罵他,若能解開她心中愁苦怨恨,她哪怕拿刀紮他他也願意,而不是這樣一味壓抑著自己、鬱鬱寡歡,這簡直比殺了他、還要讓他難受心疼。
“酒喝多了對身子不好。”青川安靜看著、葉寒又消瘦不少的臉,好聲好氣勸道。
“今日是我生辰,我想怎麽喝就怎麽喝,不用你假好心!”
青川話剛一脫口,葉寒就立即冷冰冰回道,一點也不相信他的虛情假意,身子一傾、就要伸手去奪回青川手中的酒。
見葉寒這般執著,青川攔不住,隻好對她說道:“今日是你生辰,你既然要喝,我陪你喝!”
話雖這麽說著,可青川卻是打開酒封、自己一人喝了起來,中途一點間歇也沒有,絲毫不給葉寒再沾半滴酒的機會,
而葉寒也沒有丁點阻止,就這樣一動不動、看著青川將壺中的酒一口一口喝下,醉眼朦朧裏、微有深色,似是有情念念不忘,又似不舍藕斷絲連,神色甚是曖昧。
青川瞧見,心下不由一喜,他知道這兩年多、他們之間發生了很多的事,關係也疏遠冷淡了很多,但他也看得出來、姐姐心裏仍有他,否則她方才看見自己現身時、就趕自己走了,而不是讓自己還留到現在。
情難自抑,青川連忙放下酒壺,想伸手去握住葉寒放在案上的手,卻見她立即將手向後一撤、連忙避開。
一時間,懸在半空中的手向前也不是、收回也不是,青川甚是尷尬,直至開始有些發麻、才無力落回案上,而其中無奈,隻有他自己最是清楚——姐姐還是不肯原諒他!
夜愈深,殿愈靜,明明有人相坐、卻彼此沉默不言,若不是窗外風雪漸起、偶爾吹得殿中燈火急促直晃,不知道的還誤以為這是一張色彩幽暗的畫,透著濃濃的陰冷死寂,讓人不禁聯想到、城外孤山上的亂葬崗。
“這段時間我想了很多……”
也不知兩人就這樣坐了有多久,葉寒忽打破僵局、開口說道,話語喃喃、仿若自言自語,雙眼亦渙散無神、望著黑夜中的未知處,
“……我在想,我究竟是怎麽落到今日這地步?我記得,孩子明明好好在我的肚子裏,可怎麽一夕之間就沒了?我這隻左手之前也一直好好的,怎麽就殘廢了?
遠在千裏的夏州怎麽就突然被屠城,還有雪團的死,阿笙是怎麽搬去東宮,流畫又怎麽去的北境……我想來想去,想了很多,可想到最後,我想到的……卻隻有你。”
說到這兒,葉寒的目光漸漸移至青川身上,似微醺,又似半醒,似有情,可又似無情,頗是複雜。
青川瞧見心中有異,姐姐看著他的眼神太奇怪了,就像她今夜對自己反常的態度,但具體是何處有異,他又說不出來。
麵前案上的酒盞空空,這壺酒她還一口未喝,於是葉寒伸手去拿、青川手中握著的酒壺。
見狀,青川有心阻止不給,可奇怪的是,當想用力時、他突然發現自己這手有些不受使喚,手臂也生著僵硬、有些使不上力來,頭漸漸也有些發昏,可他記得自己明明沒喝多少、怎麽就醉了,於是最後也隻能眼睜睜看著、葉寒將酒壺從他手中拿走。
搖了搖空酒壺、聽裏麵還有水聲晃蕩,應還有些許殘酒,葉寒對著酒盞邊倒著酒、邊繼續喃喃說著:
“若不是你,流畫不會隨陸知離開長安,遠居北境;若不是你,我也不會誤闖崇思殿、犯下大錯;
若不是你,雪團也不會被活活掐死;若不是你,我的手也不會變殘;若不是你,夏州也不會慘遭屠城;
若不是你,我的孩子也不會沒有;若不是你……我也不會變成今天這副模樣。”
言畢,酒盡,當懸在酒嘴上最後的那一滴酒、終於艱難落入酒盞,壺中殘酒剛剛倒滿一杯,不多不少,甚好,對她而言,足夠了。
而一旁,青川醉酒後的無力感越來越強,頭也越來越昏,現在還開始疼起來,心跳也變得紊亂不堪,這不是醉酒後才會有的正常反應,直覺告訴他——這酒有問題!
得出這個認知,青川難以置信看向葉寒。
許是青川投來的目光太過灼熱,葉寒亦默契轉過頭來看向他,見他神色恍惚、麵色有異,臉上並沒出現什麽驚訝之色,隻有平靜,如水的平靜,就好像這一切……她早就料到了一般。
“姐姐……”
青川癡癡喚著葉寒,即便知道是她下的毒,她想毒死自己,他依舊恨不起她來,他那雙如夜深遂的墨眼望向她時、仍是深情且纏綿,可葉寒看向他的目光卻冷得冰人,看他仿若陌人,但更像仇人,
“我記得你我成親那日、你曾對我說,你這條命從今以後屬於我一人,我想拿去、隨時就可以拿去,今日……我想讓你兌現你的承諾。”
葉寒說時,手一直握著那杯盈滿的酒盞,輕轉慢回裏,水色與落入杯中的燈火相撞、激蕩得瀲灩無邊,煞是好看,可青川卻立即覺察到葉寒的意圖,連忙喝止道:“姐姐別喝……”
可終是慢了一步,姐姐說完便端起酒盞、一飲而盡,動作迅速且果決,毫無半點猶豫,就像她此時從袖中拿出的、那一把平日裏隨身攜帶自保的半月彎刀,握著它一步一步、堅定不移向自己走近,然後對準自己的左胸膛處、一下就刺了下去,瞬間,血便染紅了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