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水又生波瀾起,終還是爭不過命(三)
一卷殘雲收夏暑,秋雨瀟瀟生新涼。
不過才短短一夜,長安就已是秋,梧葉翠敗滿地,夏蟬遍尋無聲,芙蕖紅銷香減,西風愁起綠波,滿庭秋色蕭索裏,反倒是東牆處、那盛了一夏的滿架薔薇,一夜雨瀟寒浸、也未能消減它半分葳蕤,反倒雨洗塵疲、越發精神。
葉寒走至此處、不由停下腳步來,看著滿牆開得正好的薔薇,心裏莫名生出些許苦澀與失落來。
這兩年多裏,即便無人侍弄、這處薔薇仍長得茂盛如舊,而自己這個刻意將它忘卻、離了它的侍花人,卻反倒萎靡了許多,就好像自己對它、隻是可有可無,而它對自己、卻是不可少缺一般。
“啊!”
葉寒忽輕叫一聲,旁邊扶著葉寒的常嬤嬤聽見,頗是緊張,連忙問道:“娘娘,您怎麽了?”
見葉寒手捂著已經顯懷的肚子,眉色生蹙、透著些許疼色,又趕緊對身後跟著的宮人吩咐道:“快去請解神醫。”
解神醫說過娘娘這一胎懷得不穩,前兩年受傷嚴重、到現在身子也沒能完全調養好,再加上娘娘這神思低鬱、心緒不佳,絕對不能受刺激,以免情緒波動太大、不利於安胎,所以私下裏一再叮囑,讓她小心照料、不得大意,一有情況就要喊她來。
“不用。”葉寒輕聲製止了常嬤嬤的話,然後扶著腰緩緩站直身子、長舒了一口氣,低著頭看著自己、已快有六個月的孕肚,臉上布滿的疼意被溫柔慈愛的笑意、覆蓋得無影無蹤,“我沒事,就是孩子又踢我了。”
跟阿笙一樣,肚子裏的這個寶寶、也是個疼她這個當娘的好孩子,知道她方才心情不好,故意調皮搗蛋踢自己一腳,讓她無心沉浸於傷感中、自怨自艾。
見原是胎動而已,葉寒也沒什麽事,常嬤嬤這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稍稍落回了原處,安心道:“娘娘這胎胎動頻繁,老奴猜,娘娘懷的、定是個活潑好動的小皇子。”
許是聽見了她們的談話,肚子裏的孩子又輕輕踢了她一下,似是不滿,葉寒不禁笑著回道:
“這也不一定。我記得懷阿笙的時候,因為阿笙在我肚子太過安靜、大家都以為是個女兒,誰知道一生出來卻是個男孩,害得流畫親手做的小衣服、小裙子一樣也沒用上。如今這胎這麽鬧騰,我估摸著應是個女兒才對。”
“娘娘說得極是,不過讓老奴講,無論是皇子還是公主,陛、必都是娘娘和太子殿下的心頭寶。”
常嬤嬤說完、見葉寒眉眼輕垂,臉上的笑也微微凝固,於是連忙低下頭來,朝著地的雙眼生著慌亂、透著心虛。也怪自己方才一時大意,說得高興時、竟差點提到了陛下,雖及時改口圓了過來,但還是讓娘娘聽進了入了心。
常嬤嬤跟了她這麽多年,盡忠職守,她也自是不會因為這麽一點小事、責怪於她,於是隻能佯裝無事,順著她的話說下去:
“這麽多年我一直求子不得,而阿笙也一心想要個弟弟妹妹,如今都如願以償,能不好好疼它、寵它嗎?”
阿笙如今才十歲,在朝堂上根基未穩,以後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而再過不久、自己這個孩子也要生了,別以為後宮那幾個女人每日大門緊閉、深居簡出,就真是安分守己了,她們那點心思、自己比誰都清楚,若生產時她們伺機而動,自己一個人還真應付不了。
在這座詭譎危險的宮城裏,她和孩子們都需要、青川這個帝王的扶持與庇護,所以就算她與青川之間、有再深的隔閡仇怨,為了孩子,她都得試著去放下,即便……她仍是心有不甘。
見葉寒並沒有怪罪她,神色也恢複如常,常嬤嬤這才暗中送了一口氣,放下心來,卻見前麵如火如荼、開放著的滿架薔薇,又有些擔心,於是說道:
“娘娘,您在庭中已走了這麽久,老奴扶你回殿中休息吧!”
娘娘散步的習慣她最清楚,每次在庭中快走到這麵薔薇花牆時,娘娘都會立即折了頭往回走。她明白娘娘的心思:
娘娘這是不願看見與陛下有關的一切,以免觸景傷情,而方才自己又差點提起陛下,所以為怕又引起她不快,還是準備扶著她往回走、避開才好。
可葉寒聽後卻未動,手護著自己又有胎動的肚子,想了想回道:“不用這麽麻煩,還是沿著這條路回去吧!多走動走動,臨盆時也好生產一些。”
今日葉寒突如其來的態度大變,確實是令常嬤嬤大吃了一驚,但不是驚嚇的驚,而是驚喜的驚。
這過去的兩年多裏,帝後兩人失和、互不相見,本是夫妻、卻形同陌人,看著她莫不揪心,如今娘娘既然選擇、不再避開這片薔薇花牆,可見她是打算放下心結、與陛下重歸於好,這能不是讓人驚喜高興嗎?
常嬤嬤喜不勝收,自是小心翼翼扶著葉寒、從前麵的薔薇花牆走去,葉寒亦步子輕邁、向前緩緩走去。
相隔一丈不到,東牆這片薔薇開得灼灼似火,盛然一如夏時,在已染初秋蕭索的庭院裏、甚是顯眼,讓她根本避之不了、躲之不開,就好像這兩年多的的視而不見、隻是一場徒勞的自欺欺人,逃逃避避轉了一圈,又回到了原點。
其實,她心裏也很迷惑矛盾,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因為孩子、而不得不與青川和好,還是……這隻是自己的一個借口,以孩子的名義、去成全她自己的私心,因為在她內心深處、還對他念念不忘?
這……太亂了,就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她隻知道自有了這個孩子後,她心裏對青川的怨與恨、好像莫名就消解了很多,然後想起青川的時候也越來越多,想起往日他對自己的種種好,也幻想著孩子出生後、一家四口其樂融融的畫麵,
漸漸地,夜裏她不再被噩夢驚醒,對青川對恐懼也日益消散,現在的她已能正常地麵對、與青川有關的一切,就像此時看見麵前這片薔薇花牆時,她能坦然從薔薇花下經過,而不再是視若不見、逃避之。
若這叫念念不忘,她承認……她是。
長寧宮前庭毗鄰後院,中有一橫廊亭橋相隔,離薔薇花牆不遠,葉寒一行沿著東牆根處的曲徑、很快就走到了橫廊,然後沿著橫廊方向向左一拐,就能回到主殿。
廊橋有青石梯幾步,葉寒孕身太重、不易上行,常嬤嬤不敢掉以輕心,親自扶著葉寒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走著。
這剛走上廊橋,葉寒剛站穩,常嬤嬤也剛送了一口氣,就忽見從後院臨近旁的一叢高樹之後,立即竄出一個人影出來,“撲通”一聲,直接跪到葉寒的麵前,雙手緊緊抓住葉寒的小腿,大叫大喊道:
“娘娘,夏州冤枉呀!”
葉寒猝不及防被突然躥出的人、嚇了一跳,還好常嬤嬤反應及時、將她扶住,這才沒仰身摔倒在地。
跟在身後的的婆子也是在宮裏、摸爬打滾幾十年的老人,看見這一突發狀況,立即眼疾手快上前,將此人從葉寒麵前拖開,然後一人反扭著一手,將冒犯來人死死降伏在地。
這領頭婆子本就是個心狠手辣的,見眼前這個不知哪來的賤蹄子、差點衝撞了皇後娘娘,若是皇後娘娘、和她肚子裏的龍胎有什麽閃失,陛下還不讓她一家老小陪葬!
於是下起手來更沒個度,直接五指一張似白骨利爪,將此人頭發扯著頭皮、用力向後一拉,然後對著那張揚起來的臉、就直接囫圇兩個大巴掌,直打得此人臉上、兩座五指山赫然顯現,眼冒金星,一時間根本回不過神來。
看著那張因頭發後扯而揚起的臉,即便因疼痛而變得扭曲變形、葉寒也不陌生,她認得,此人是長寧宮庫房處的宮女——蘇琉璃。
當年青川東征奪位成功、入主長安,因宮中多是前朝舊人不可信,後來便把端王府中知根知底的老人、也一並帶到了長安,填入皇宮任職。
蘇琉璃以前在端王府時、是浣衣房洗衣婢女,但畢竟是潛邸舊人,到了皇宮、怎可再做如此低等之事,便被調入長寧宮庫房管理事物。
葉寒以前去庫房時曾見到過她幾次,聽掌管庫房的嬤嬤說過她做事井井有條、且安守本份,平日裏無事便在庫房呆著、很少去其它地方,今日卻一反常態、突然跑到前庭來,而且還是突然撲到她麵前來,著實讓她好不驚訝,尤其是當聽到她口中那句……“夏州冤枉”時。
“來人,還不快不這賤婢拖走,要是驚到了娘娘和小皇子,你們脖子上的腦袋、還想不想要!”
顯然,在聽見那句“夏州冤枉”時,常嬤嬤也不由心驚了一下,不等葉寒反應過來。就連忙將蘇琉璃的嘴堵住,邊大喝著婆子將人帶走,以免她說得更多、被娘娘聽見。
常嬤嬤對蘇琉璃的處置、利落且果斷,一如她平日的行事作風,可結合現下情景,她此番舉動莫不顯出、幾絲欲蓋彌彰的心虛和慌亂。
葉寒不由心下一沉,好奇更重,連忙開口製止道:“等等,本宮有話要問她。”
“娘娘,這賤婢未經傳召擅闖前庭,老奴擔心此人包藏禍心,恐對您有不利之舉。為安全起見,還是讓人將這賤婢早點拖走為好,畢竟您現在還懷著身孕,一切還是小心為上。”
葉寒欲上前問個究竟,可腳剛跨出去一步、就被常嬤嬤攔住前路,以身擋在蘇琉璃麵前,阻止她前進。
見狀,葉寒本是心有不快,但在聽見常嬤嬤說的話時,她不由低下頭來,看著自己已顯懷了的孕肚,終還是自私了一回,沒再追問。
見葉寒已經動搖,常嬤嬤不由大鬆了一口氣,連忙使著眼色,讓壓著蘇琉璃的婆子、趕快將人拖走,然後扶著葉寒往主殿回去。
而看著漸漸遠去的葉寒,被婆子壓製著的蘇琉璃、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奮力吐出了、嘴中堵著的帕子,然後瘋了般、去咬婆子的手。
婆子吃痛、一時不慎,被蘇琉璃一下掙脫,然後就見她直往葉寒的方向跑去,邊跑、邊大聲喊道:
“娘娘,夏州太慘了,墨騅城內的百姓全被屠了城,十幾萬的夏州百姓呀,屍骨堆起來比城牆還要高,那可都是手無寸鐵的無辜百姓呀……”
夏州屠城?
……怎會?
第一次聽聞此事,葉寒震驚不已、難以置信,她不禁轉頭看向常嬤嬤,可還沒張口問,就見常嬤嬤雙眼慌亂一垂、連忙轉過頭去,對周圍站著的宮人大聲嗬斥道:
“都是木頭嗎,杵著不動?還不快將這個賤婢拉走。”
常嬤嬤也是急不擇言,什麽沉穩風度全都不顧了,她現在隻想讓這個到處亂嚷嚷的賤人、快點消失,娘娘這身子可經不得刺激。
地上,被宮人死死壓製著的蘇琉璃、仍不甘心努力掙紮著,滿臉是淚,望著葉寒聲聲喊著冤:
“娘娘,當初可是您出使夏州,勸服寧夏王、舉國歸順北齊,如今夏州屠城,數十萬無辜百姓慘死,白骨成山,您就沒有丁點兒自責嗎?”
蘇琉璃的淒厲叫喊、就像是地獄來的冤魂索命,聲聲刺耳,句句刺心,葉寒聽著,腹中也不禁莫名生起一陣巨痛,險些站不住腳。
還好常嬤嬤及時察覺,連忙將葉寒扶住,看著她開始泛白生疼的臉,甚是擔心道:“娘娘,這賤婢都是胡言亂語,您萬不可輕信。”
這廂常嬤嬤的話剛落,蘇琉璃就立即反駁道:“奴婢的父母弟弟妹妹、都慘死於朝廷刀下,就連奴婢剛出生的小侄子、也沒放過,娘娘,您也是做母親的人,您於心何忍呀?”
“你給我閉嘴!”
這一刻,常嬤嬤殺人的心都有了,除了害死瑾妃娘娘的高太後,她從來沒有這麽想殺死過一個人,若不是娘娘還在、騰不出手,她真想把這個賤人千刀萬剮!!
“還不快將這賤人的嘴堵住!!!”
以往常嬤嬤待人都是溫和如春風,今日難得見到她如此駭人、冷厲的一麵,就連地上的蘇琉璃、也被那殺意十足的冰冷眼色給驚住,一時忘言也忘了掙紮,被婆子五花大綁拖離了前庭。
“她說的……可是真的?”腹中劇痛如刀絞剜肉,葉寒疼得臉色煞白,手卻緊緊拉著常嬤嬤的手不放,隻想向她求個真假。
看著葉寒這副模樣,常嬤嬤也不知該如何回答,隻好垂頭不語,默認了。
見狀,葉寒忽覺腹中疼痛猛然加劇,就像是有什麽東西在直往下墜、要脫離她的身體一般。
她不由低下頭來一看,卻見腳下褐紅色的鮮血、淋漓一灘,還不住緩緩蔓延開來,染得月白色的裙擺鮮紅一片,好是鮮豔奪目,像極了庭中那一片、開得燦紅如血的薔薇花牆,她不禁想夏州屠城時的血流成河,想必也是這般顏色吧!
常嬤嬤也被葉寒腳下、蔓延開的血灘給嚇到,臉上頓時驚慌失色,連忙對宮人大喊道:“快去請解神醫!”
腹痛難忍再加上精神崩潰,葉寒再也堅持不住,昏倒在常嬤嬤懷裏。
“娘娘……”,常嬤嬤連忙將葉寒抱住,看見她身下被染透的血裙,滿臉慌亂擔心得不行,可無論她如何喊、如何喚她,都沒能叫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