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不知長安色,折枝一笑別天涯(下)
長安的街長,若遊龍望不見頭,就像此時被擠塞至街邊、跪拜行禮的行人看客,綿綿不斷黑壓一片,沒個盡頭。因沒了遊人如織遮擋,街邊鱗次櫛比的豪宇盡顯,描金浮繪畫梁披錦,酒旗招展目不暇接,青牛白馬香車絡繹,紅尺繞樹嬌鳥啼花,合歡複道不盡,羅帷翠霞連天,帝都長安,不愧是人間繁華。
玉輦慢搖、簾帷輕晃,葉寒就靠坐在窗旁,透過簾子微微掀起的細縫一縷,靜靜看著車外的另一個長安:
看見街邊炊餅攤上、那烤得焦黃誘人的芝麻胡餅,正冒著騰騰熱氣;看見酒肆廊外開封著的幾排新酒,隨風不時送來陣陣醲鬱酒香;看見巷口邊還不諳世事的雙髫孩童,手裏拿著五彩風車相互追跑著,那清脆稚嫩的笑聲,無憂無慮無拘無束,勝過人間這一片無上繁華。
順著視線,葉寒看向被簾帷壓低了的天,低矮得仿若與人間的樓宇相連,她不由想到已離去的江流畫,想到她們出發北去的靖邊城,想到書中對那裏的描述,“天高雲淡、遼闊無邊”。雖隻是簡簡單單的幾字,但光是想想,就能讓她向往不已,因為長安的天真的好矮、好低。
忽然間,葉寒感到手被握進一方粗糲、卻異常溫暖的大手中,於是下意識轉過頭來一看,便見青川那雙如夜深邃的墨眼,正一動不動安靜看著自己,滿是擔心,耳邊也漸響起他對自己擔憂不下的關心言語,
“我知道你舍不得江流畫她們,但人生在世,聚散離別難免,你無需太過傷心。我已囑咐過陸知,讓他每月向我呈遞北境軍政奏折時,順帶讓江流畫的信件也一同送至長安,讓你知曉她們一切安好,你若有想寄給江流畫的信,也可隨同朝廷政令、一同送至靖邊城。”
葉寒微垂著眼瞼,若有所思。
她明白青川對她的擔心,她也想做點什麽讓青川別再這麽擔心她,可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什麽也說不出來,心裏根本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像隨著流畫她們的離開,自己的心也跟著一起走了一般,空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
青川瞧見,知她定是因江流畫的離去、而一時間難以接受才會如此,心裏不由長歎了一聲,然後耐著性子繼續勸道:
“江流畫她們雖然走了,但年底還是會跟著陸知回京述職、一起回來的,到時你若想見她們,便都讓她們都住進宮裏,多陪陪你,一起過年也行。但是,無論世間離合怎變,我都會陪在你身邊,永遠都不會離開。”
葉寒仍靠坐在車壁上不說話,隻睜著那雙黑白分明的清眸、安安靜靜望著青川。
心裏本是興致懨懨,但在聽到方才自己安慰阿笙的話,如今卻被青川用來安慰自己時,心裏不由驚顫一下,有些詫異,但轉念一想,又忽有一絲好笑隨即而來。
頓時,葉寒心中鬱鬱不散的陰霾、好似也莫名消散了許多,竟還衝青川盈盈一笑、撲進他的懷裏,直驚得青川大喜過望,措不及防。
陽春三月的天,日暖寒猶在,玉輦雖有暖香驅寒,但坐久了、還是會感到幾絲寒涼刺骨,但在青川的懷裏,葉寒心裏說不出的溫暖踏實。
阿笙已搬去東宮一月難見幾麵,而如今連流畫也走了,她身邊剩下的也隻有青川一人了,她隻有他了。想到如此,葉寒心裏說不出的悲涼孤單,不由將青川緊緊抱住。
青川感知到葉寒對他突然生出的強烈依賴,雖歡喜,但心裏不免有些擔心,關心問道:“怎麽了?”
葉寒沒回話,隻安靜靠在青川寬大厚實的胸膛上,嬌小的身子微微蜷縮著,像極了一隻無家可歸的小貓,而青川就是她在這世上找到的唯一依靠。
見狀,青川也不好追問什麽,隻將她抱得更緊,讓她知道他的存在,讓她能在自己懷裏安心。
“青川,你是什麽時候知道阿笙喜歡明珠的?”不知過了多久,葉寒突然開口問道。
懷裏傳來葉寒輕輕軟軟的聲音,青川聽見,低下頭來溫柔回道:“很早就知道了,就你這當娘的一直不知道。”
葉寒想想也是,以前青川見她甚是喜歡明珠,沒少與她開玩笑,說讓明珠日後給她做兒媳婦,而如今回想起來,她才發現自己這個當娘的有多後知後覺,不由感歎道:
“以前我見阿笙明珠還小,很多時候看見他與明珠那般要好,都不曾往那方麵想過,生怕錯點了鴛鴦譜。
直到今日送走流畫後,我見阿笙匆匆趕來的樣子,看見他臉上從不曾有過的著急、緊張、不舍,那般濃烈,似墨難化開,我才明白,原來阿笙對明珠早生了情根,並非隻是我所看見認為的兄妹之情。”
“阿笙聰慧早熟,遠非尋常同齡人可比,所以他喜歡明珠,也並非什麽不可能之事。”青川撫著葉寒的背輕聲回道。
聽後,葉寒不由調侃道:“你們還真是父子倆,連□□這方麵都這麽早熟。”
她可記得青川說過,他八歲初見自己時,就對自己起了覬覦之心,而阿笙八歲就已對明珠有了男女之情,可見,這事是有遺傳的。
阿笙這事,自是也讓青川聯想到了當初的自己,也是這般個年紀遇見了姐姐,然後心落於伊再難尋回,但也沒什麽不好,不是嗎?
於是,青川擁著葉寒,如此說道:“人這一輩子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能在情竇初開之時,就找到一個自己所愛之人,並選擇與之共度一生,不是挺好的嗎?”
葉寒仰頭,麵有愁色,“我沒說不好,隻是……有些擔心罷了。”
“擔心什麽?難不成你還擔心,陸家那小丫頭不喜歡阿笙?”青川戲謔道。
葉寒搖了搖頭,“明珠這孩子雖大大咧咧、有些粗枝大葉,但今日我瞧著明珠對阿笙那不舍的樣兒,想來此事也並非隻是阿笙一廂情願。真正讓我擔心的,其實還是流畫的態度。”
“阿笙是太子,想娶誰家的女兒,還不是一句話的事。”江流畫的態度?需要擔心嗎?青川伸手輕輕撫平葉寒皺起的眉頭,不以為然。
“話雖這麽說,可阿笙如果真喜歡明珠、想娶明珠為妻,還是要先征求陸知流畫的同意,畢竟他們是明珠的父母。”
葉寒知道青川這話不是玩笑,他是帝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況是娶臣子一女兒區區小事。
但……可能是青川當年不顧她的意願強娶了自己,雖事隔多年她也已接受想開,但她心裏真的不想阿笙到時娶明珠、也如他父親一般,畢竟這世上哪有人喜歡被逼迫,更何況是需要你情我願的感情之事。
但這些都是與此事無關的小插曲,葉寒繼續說著她的擔心,“其實,我以前曾與流畫開過類似的玩笑,雖被她說說笑笑、敷衍過去了,可我聽得出來,她心裏是不願讓明珠嫁給阿笙的。
其實我也明白,流畫前半生波折坎坷不斷,下半生所求的,就是一個心安踏實家人平安。若明珠真嫁給阿笙成為太子妃,別說是明珠,到時整個陸家、都會卷入權勢紛爭不休的漩渦中來,如果再重蹈江家的覆轍,你讓她怎麽能接受得了。
再者,你的生母,也就是我的婆婆,她的死多多少少與江家脫不了關係,有此一層恩怨在,你讓流畫怎敢跟你當親家,所以我擔心阿笙日後情路坎坷,娶妻之路漫長艱難。”
青川瞧著葉寒又皺起的眉頭,甚是無奈笑道:“瞧你這擔心的。江流畫又不是蠻橫不講理之人,隻要陸家那小丫頭也喜歡阿笙,她這當娘的到時定不會多加阻攔。再說了,有你這麽個通情達理的好婆婆在,她又怎會不放心把自家女兒嫁過來?”
就算江流畫到時真不願意,就憑著阿笙骨子裏都是跟他一樣的霸道狠勁,有的是謀略手段將陸家那個小丫頭娶到手,當然,這話青川是不會說與葉寒聽的,他心裏知道她最是不喜如此。
“你就慣會說好聽的話哄我。算了,兒孫自有兒孫福,這事順其自然吧,讓這兩孩子自己去鬧吧!如果真有這麽一天,到時就讓你這個當爹的出馬,讓你去給陸知說,我什麽都不管,省得得罪人。”
“行!到時你什麽都不用管,盡管把髒活累活都交給為夫去做,你就安安心心地等著當婆婆抱孫子。”
葉寒被青川這話逗樂,抬頭嬌嗔看了他一眼,滿臉羞色,“我才不要這麽早當婆婆,都把我喊老了。”
青川笑著哄著,“這有什麽。你當婆婆了,到時我不也是個老翁翁了,頭發白了,牙齒也鬆了,連咬顆東西都咬不動。
可我還是會這樣抱著你,跟我們一堆孫子孫女、甚至是曾孫講我們年輕時的事,講我們是怎麽相遇,講你當時是怎麽看不上我,
而我又是怎麽千辛萬苦、才把你這個婆婆追到手的,然後才有了他們的父親、曾孫們的祖父,講我們是經曆了多少艱難險阻、才走到了一起,相伴至今……”
回憶的話輕若煙雲,從青川的口中緩緩說出,似又多了一層如夢般的美好,將過往中的不堪坎坷,都悉數抹平、抹盡,隻留下記憶中最美好的地方,彷若兩人的過往中就隻有美好繾綣,從未有過怨恨別離。
邊說著間,青川一直低著頭、含著笑看著依偎在他胸膛上的葉寒,見她趴在自己胸口聽著間、不時輕聲發笑,他都能想象得出姐姐七老八十都當奶奶了、還趴在自己胸口發笑的樣子。
即便滿頭白發容顏逝,但那透過胸膛、傳入心口的笑聲,依舊能直撞得他心如鹿撞,怦怦然,若初遇她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