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融春暉,脈脈溫情,盡在人間三月裏(上)
春陽未盛人間猶寒,淺金細光隻能在滿地濕淋的青磚石麵上薄薄附上一層,腳一踩瞬間碎成千萬片,片片大小不一卻無一不倒影著青川牽著葉寒經過的畫麵。
而這廂,陳福也早到了太極殿前的九重高台,正將青川說的話照搬不動一字一句都說與鄭世之聽,就連話中語氣的重音處都說得一處不差。
“……讓他這段時日在家好生、好生給朕反省近日之事,別讀了這麽多年的聖賢書都讀呆、讀傻、讀進狗,肚,子裏了。”
陳福照本宣科將青川口諭說完,板著的臉也如川劇變臉般立刻恢複原樣,滿臉含笑,笑不深不淺,在笑又仿若無笑。
“鄭大人,陛下已赦免了您,您可以起來回去了。”
跪在地上的鄭世之緩緩抬起頭來,嘴唇已見烏色,但聽後仍執拗不肯起身,倔強回道:“陛下雖饒恕了我,但我身為諫官,未能勸諫陛下回心轉意,實為失職,甘願自罰於此長跪不起,還請公公如實轉達陛下。”
還真是個讀書讀傻了的書呆子,這般頑固不化怪不得陛下不願見他,陳福心下如是想著,他自是不會將鄭世之此話回稟給青川,這點事都處理不好陛下要他這個首領太監幹嘛。
陳福站在鄭世之麵前,滿臉堆著笑,隨和說道:“鄭大人一片忠心老奴欽佩不已,但不知鄭大人是否不嫌老奴身份卑微,聽老奴與您說幾句話?”
“公公乃陛下貼身內侍,按北齊官階屬正三品,比下官這個從五品的諫議大夫還要高出兩級,‘卑微’兩字,下官實在當不起,公公有話還請但說無妨。”
鄭世之雖是諫官世家出身,但家境著實清貧,自幼多與賤籍貧者為鄰,沒少受之救濟照顧,所以並未有像許多世家子弟那般自視高人一等,所以對陳福這種被士大夫瞧不起的閹人也是以禮相待,平等視之,而這也不由令陳福改觀不少,有心想幫他一把。
“老奴是看著陛下出生的,陛下是什麽樣的脾氣性子這全天下可能沒有比老奴更清楚。陛下雄才大略誌存高遠,是一代中興之主,老奴雖不懂朝政社稷,但也明白陛下要的是能替他出謀劃策治國□□的能臣,而不是一個隻會盯著他床榻之上的庸臣。”
鄭世之忽抬起頭來,被凍得麵色蒼白的臉滿不驚色,心下更是動蕩不堪,因為陳福這一番話不禁讓他想起方才皇後娘娘臨走前與他說的那一番話,“鄭大人,你一腔赤誠忠心不假,可惜……你的赤誠忠心用錯了地方。”
難不成他這次……真的做錯了?鄭世之心下不禁問著自己。
見鄭世之麵上有反省之色,陳福便知這個書呆子還不是無可救藥,繼續提點道:“陛下既下旨讓你回家好生反省,那這段日子你就在家好生反省便是。好生想想陛下與你說的這番話,反省反省近日所做的這一係列事,莫再被人當槍杆使了。”
猶如醍醐灌頂,鄭世之猛然驚醒,臉上蒼白全成了死白一片,真是毫無半點血色,整個人就像是見著鬼一般,緊接著鄭世之細弱身板便不住打起擺子來。
陳福見狀,連忙找來身旁兩小太監將鄭世之扶起,給他蓋上毯子並找來太醫給他瞧了瞧,說隻是受了寒並無大礙這才放心派人將他送了回去。
“公公,高台風大,我們還是早點回去吧!”一旁麵額方圓的小太監走近與陳福小聲說道。
他叫陳祿,是陳福回宮後收的徒弟,也是今日受陳福之命前去長寧宮通告此事的小太監,雖然他到現在也不知陳福讓他去做此事的緣由,自然也不懂那個被罰跪的鄭世之早已離去為何陳福卻站在太極殿前久久不走。
陳福看了一眼站在自己右側前方的陳祿,笑著問道:“祿兒,你說人處於世,什麽最重要?”
“錢,權。”陳祿不假思索回道。
“……”,聽後陳福不禁笑著搖了搖頭,知自己這個徒兒會錯自己的意思了,解釋道:“為師是說,人世飄浮,該持何心行走世間?”
這個問題,陳祿從未想過,他不過是這重重宮牆裏連個名字都叫不出的小太監,渺渺浮萍而已,活著不過隨波逐流,混過一天是一天罷了,又怎會想這麽深刻的問題。
陳祿未回,陳福也未再問,隻把視線又重新投向鄭世之離去的方向,說道:“人處於世,法則不外乎有二:一是存好心,二嘛,就是得多長幾個心眼,知道為什麽嗎?”
陳祿死氣沉沉的臉難得起了一絲活力,沉思片刻後認真回道:“您曾說過,但行好事莫問前程,因為誰也料不定這無常世事,誰富誰窮,誰輸誰贏,但存點好心做點好事總是不會有錯的,至少不會結仇遭人報複。”
陳福滿意點了點頭,又繼續問道:“那後者你又是何解?”
“……”,這次陳祿久久沒有回答,臉上好不容易才有的一絲活力瞬間如燈熄滅,又恢複成原來的死氣沉沉灰蒙一片。
在宮裏這麽多年,“心眼”這個東西隨處可見,但卻不是什麽好東西,害人殺人都從這兩個字起,他被害過被殺過,當然他也害過人殺過人。“心眼”這兩個字在他心裏實在太髒了,他不想再從自己口中說出來弄髒了陳福的耳朵。
陳福也是從陳祿這般年紀過來的,深宮裏的險惡肮髒他也經曆過,陳祿不願說他也自是理解。他看著一直站在自己右側前方的陳祿,寬慰道:
“人若有一顆壞心,哪怕隻生一個心眼也夠禍害無窮的;若有一顆好心,多長幾個心眼又有何妨。可你看今日這位鄭大人,他有一個顆忠君不二的好心不假,可惜卻一點心眼都沒有,活活被人利用一番差點還害了自己,所以說‘心眼’這東西本身無關好壞,關鍵還是看人這心是好還是壞。”
人站高台,陰風直從西北方向吹來,而陳福周遭卻無半點寒風襲身,隻因站在他右側前方的陳祿以肉身為屏替他擋去了所有寒風。這孩子就是這樣,看似冷若冰霜,心卻是個熱乎的,默默對人好但卻什麽都藏在心裏不說。
其實陳祿有今日這樣冰冷的性子也不怪他:
當年吳越二王生叛攻入皇宮,亂軍把持宮禁幾個月裏有多少可憐的宮女被□□致死,而這其中便有陳祿剛滿十三歲的妹妹。後陳祿持刀替幼妹報仇,卻反被擒住。亂軍為泄憤,將他與幼妹屍體一同吊在樹上,每日鞭打辱虐,待陛下率軍攻入皇宮這亂軍喪盡天良的暴行才被製止。
也是在那時,他注意到這個被打得奄奄一息卻抱著自己幼妹屍身嚎嚎痛哭的少年,後來他收了他當徒弟,重新取名為陳祿,可名可重起,但心死的人卻難以重生,陳祿一直自責自己未能保護好幼妹,不肯原諒自己不願走出來,每日活著若行屍走肉般,他雖開導數次但也不見效,可今日一見也不盡然。
“你有一顆好心,可深宮詭譎,我也不能護你一輩子。記著多長幾個心眼保護自己,就算有一日我不在了,你也能好好活著。”
在這座冰冷的皇宮裏冷了這麽久,陳祿不太習慣這種猝不及防的溫情,隻能本能低下頭不說話,以木訥掩飾自己控製不住的滿心酸澀。
融雪天再冷也不怕,隻要把壓在人身上心裏的積雪寒冰消融去就好,陳福望著滿空金耀燦陽,深吸了一口與之甚是不相適宜的寒涼氣,然後心情大好對陳祿說道:“出來這麽久也該回去了,對了,陛下和皇後娘娘你們這群小兔崽子伺候得可好?”
融水浸苔,青階甚滑,陳祿悄無聲息伸出手來扶著陳福向下走著,語氣還是冷冷淡淡如常,“陛下和皇後娘娘早已離開了成德殿回了長寧宮。義父,我們是不是也該直接去長寧宮?”
陳福突然停下腳步,看著低著頭不敢看他的陳祿,心下大喜,這可是這孩子第一次叫他“義父”,看來他是真的走出來了。
“陛下有皇後娘娘陪著,等會兒去長寧宮也不遲,我們先回一趟成德殿,皇後娘娘今日來時給義父帶了一盒八寶豆沙團子,還是熱乎的,最適合這冷得凍骨的融雪天吃,我記得你不是最喜歡吃這些個糯米做的團子嗎?”
“……嗯!”
陳祿還是低著頭悶悶回了一聲,雙腳雖仍不停向前走著,步子卻不如之前那般穩,隻因心下想著事來。
他原是黔州黎縣人,那裏多山潮濕宜種糯稻,住在那裏的人餐餐都以糯稻為食。他記得每次做飯時,阿爹會將冒著騰騰白汽蒸好糯米的大蒸籠從鍋中端出來,然後阿娘就會用一雙靈巧的手將粒粒分散的糯米團成圓,或包幾片自家熏的臘肉吃,又或自己拿著糯米團沾糖吃,他和妹妹最喜歡後者,每每為此都要爭上一番。
時過境遷曆經坎坷,沒想到再次吃到類似家鄉的食物卻是貴為一國之母的皇後娘娘所做,隻不過這糯米團做得太甜了,幼時家貧哪舍得放這麽多糖,不過還是那麽好吃,很像阿娘做的味道。
“皇後娘娘也有一顆好心。”
吃完一顆八寶豆沙團子,陳祿突然如此說道,陳福聽後沒有反駁。
這皇宮上下誰沒受過皇後娘娘恩惠,就拿今日八寶豆沙團子來說,除了最上麵那碟無糖適合他口味的鮮肉團子外,裏麵剩下的團子個數完全與成德殿奴才的人數相同,如此有心,怎不是一顆好心,而這樣的事在皇宮裏數不勝數。
陳福從自己碟中拿了一個鮮肉粽子給陳祿,長歎說道:“皇後娘娘是受過苦的人,最是能體諒我們這些做奴才的不易。吃吧!”
陳祿依言安靜吃著沒再說話,方才師父口中的歎息他得懂。
在成德殿當差,皇後娘娘他也見過很多次,這位皇後娘娘有顆好心也絕不是無心眼之人,隻不過許是性格使然,有些不喜爭鬥,可在這座金碧輝煌的巍峨皇城裏,這裏有著這世上最至高無上的權力與想都想不到的滔天富貴,被重重宮牆阻隔在外的世人有幾人不向往、不想向這裏鑽。
可皇權富貴就這麽點,卻人人都想要,誰又能做到真正的獨善其身。不爭,最後絕對沒有什麽好結果,陳祿細細咀嚼著幾乎與家鄉味道一模一樣的鮮肉團子,腦中如此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