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秋來蕭瑟,不敵人心涼薄(上)
何婉瑛也不知自己當時是怎麽回到座位上的,也不知這一菊花清宴又是何時結束,更不知自己是何時出的宮的,整個人就如沒了魂一般,直至轎子回了沈府,大門“哐鐺”一關,遊散不知去了何處的魂魄瞬間歸位,何婉瑛鳳眼一深,十指握緊成拳,然後伸手將簾一掀便衝出了轎去。
轎外,落在後麵的另一方小轎裏,林穆容也方才出來,幾乎是與何婉瑛同時出轎,但這落在今日受了刺激的何婉瑛眼裏,卻是異常刺眼,再難忍受。
“怎麽?兒子剛選了太子伴讀,就開始擺起譜來了,真以為自己進了趟宮,就成了禦旨親封的誥命夫人不成?”回了自家府中,沒了顧忌,何婉瑛秀眉一壓雙眼生利,直接就向林穆發難道。
其實不是林穆容出轎得晚心有怠慢,著實是何婉瑛出來的太早,按照她以往世家貴女沈家嫡夫人的做派,待轎子壓轎後丫鬟三來五請才會慢悠悠走出轎來,絕不會像今日這般轎子剛落地便自己掀簾衝了出來,可見在宮中的事對她的刺激不小。
偏偏林穆容是個不善爭辯的軟弱性子,如今被何婉瑛指著鼻子劈頭蓋臉一頓亂罵也不敢為自己聲辯一字,規規矩矩低著頭挨訓,十足像一個受氣的小丫鬟,哪有半點沈府正頭娘子的氣派,也難怪平日裏連府中奴婢都敢向她甩臉色。
何婉瑛教訓林穆容這樣的戲碼在沈府中並不少見,府中奴仆都已習以為常,且按照這位何夫人的脾氣,訓罵夠了泄了氣便會放過這位可憐的林夫人,可今日也不知怎麽了,這位潑辣的何夫人竟越發越來勁,頗有要罵死林穆容的架勢,隻聽滿院子裏何婉瑛尖刻的嬌滴嗓音還在繼續。
“……你神氣個什麽!不就是兒子被選中太子伴讀了嗎!當不當得久還不一定呢!若是笨手笨腳不小心惹怒了太子,你這輩子就別想再見到你兒子……”
何婉瑛敞開了嗓門大罵著,仿佛要把今日在宮中因林穆容而受的不公都罵出來,又仿佛是要把她這些年因這對母子所受的不堪苦楚都一並發泄出來一樣,可對麵的林穆容就是個幾棍子都打不出一個屁的悶油桶子,無論話罵得多難聽起勁,她都默默聽著一言不發,那般可憐無助清白無辜,反顯得她尖酸刻薄是個惡人了。
林穆容越是這般,何婉瑛心中就越是火大,尤其是看到她頭上那支異常精致華貴的翠玉鳳釵時,鳳口銜著細長的白玉流蘇還不住輕搖慢晃不停,那般悠閑自在、目中無人,晃得何婉瑛眼睛生疼。
“焦媽媽,去把這賤人頭上的鳳釵給我拔下來!我看沒了這鳳釵,她還神氣個什麽!”何婉瑛怒火衝頭沒了理智,徹底忘了自己沈府當家主母的身份,隻想盡情發泄個痛快。
好在焦媽媽是多吃了幾十年鹽的老人,做事沉穩知個輕重,自是不會由著自己奶女兒性子亂來闖出大禍,於是使出全身的勁兒拉著自家小姐,苦口婆心勸道:“夫人使不得!林夫人那隻鳳釵乃是皇後娘娘親手所賜,是天家恩惠,若真磕破了撞碎了,別說是咱們沈府,就算是加上整個鄺雲府,都是開罪不起的!”
聽到“鄺雲府”三個字,何婉瑛瀕臨滅絕的理智終於慢慢回籠。鄺雲府,她的娘家,那裏有寵愛她的父母,疼愛她的大哥二哥,還有快要科考的侄兒和剛學會走路的小侄女,那都是她至親的人,她不能為了這麽一個賤人而害了他們!
何婉瑛如此想著,心中滿腔怒火也如遇雨漸漸熄弱,她看著身旁緊緊拉著她一臉擔憂看著她的焦媽媽,這是將她一手帶大的奶娘,如今卻也老了,矮了不到自己肩高,她本該安安穩穩頤養天年才對,不該到這歲數還為自己憂心操勞。
何婉瑛握著焦媽媽那雙粗糙卻異常溫暖的大手讓她不要擔心,她轉頭看了眼站在不遠處仍低著頭一言不曾發的林穆容,然後對一旁的丫鬟婆子吩咐道:“把她身上的衣服給我扒下來!”
皇後娘娘親賜的鳳釵砸不得,她自己的衣服總能碰得吧!林穆容今日進宮穿的這身衣服是她的,是她借於她穿的,她就算是把它撕了剪了絞了碎了,皇後娘娘知曉後也不能降罪於她什麽。
沈府的丫鬟婆子不是何婉瑛從鄺雲府帶來的,就是她出錢采買的,所以聽到何婉瑛發話後,手腳自是麻利得很,幾下就把衣衫扒了下來,隻留林穆容穿著一身滿是補丁的單薄裏衣在滿院奴仆的輕諷偷笑中將頭垂得更低。
一老婆子拿著從林穆容身上扒下來的衣物訓問著該如何處置,何婉瑛聽後,嫌棄看了一眼那件已滿是褶皺的月綾長裙,卻朝著林穆容厭惡說道:“這麽個髒東西,給本夫人燒了。”
老婆子摸了摸手中著絲滑柔軟的上好布料,有些舍不得,但無奈何婉瑛發了話,也隻好立馬找來火折子就地將衣服給燒了。
何婉瑛看著林穆容穿過的衣衫在地上洶洶燃燒殆盡,再看了眼穿著一身寒酸補丁衣服弓著身低著頭站在院中瑟瑟發抖的林穆容,何婉瑛覺得心境忽廣,甚是寬暢,自也是不會將自己的寶貴時間浪費在她身上,便轉過身來問著府中的婆子老爺現在在哪兒,聽後便領著一群人氣勢洶洶地離開了。
主角一走,滿院子的婆子丫鬟也如戲盡後的看客各自散去,方才還熱鬧非凡的院子一下便冷了下來,最後隻餘下林穆容一人還孤零零站在院中。待四下無聲再無一人時,林穆容這才慢慢站直僵冷的身子抬起頭來,在秋來蕭瑟風涼中,攏緊著一身補丁薄衣微僂著身子,如受了驚的貓一般專挑著府中人少不顯眼的地方半躲半藏回了她與兒子的破陋小院。
院小偏僻,隻有破茅屋一間,林穆容與兒子沈虞行便住在這裏。因衣物都在屋內,沈虞行因傷在屋內靜養,林穆容避之不得,隻好攏著一身單衣硬著頭皮進了屋。
屋子簡陋卻收拾得幹淨整潔,推門進去便是吃飯喝茶的席地,兩邊有窗的地方則是母子二人各自睡覺的木床,此時右側窗戶大開有明光入戶,光線甚是明了,沈虞行便在窗邊的床上趴著認真看著手中的書。
聽見門被“吱呀”一聲輕輕推開,沈虞行抬頭便看見母親已站在門邊關著門,身上卻隻穿著一件補丁衣服,甚是單薄,要知道這已是快十月的深秋長安,霜露凍人骨。
“娘,你不是去宮中參加皇後娘娘的菊花宴嗎,怎麽會變成這副模樣?是不是落英閣那惡婦人又欺負你了?”沈虞行掀被欲下床去為母親討個公道,可卻忘了自己身上有傷未愈,剛扭動一下腰身,傷處便似針戳般地疼,沒忍住痛哼一聲,然後身子不爭氣又落回了床上。
林穆容正穿著棉衣,見愛兒叫著痛便將衣服隨便一攏便跑了過來,著急問道:“虞兒哪兒疼了,可是扯到傷口了?讓娘看看。”
沈虞行忍著痛搖了搖頭,“沒事,就一時沒撐住手,腰撞了下床而已。”
迎著窗前明光,林穆容輕手掀開愛兒身上的被子衣衫,仔細檢查了一下見他身上傷口未有裂開,這才舒了口氣放下心來,邊替他蓋好邊說道:“你身上有傷就別亂動,若是撞到了傷口,又有得你疼了。”
林穆容幫沈虞行翻了身子躺下,然後在床下扯了一根稻草杆子作書簽夾在沈虞行的書裏為他做好標記,再小心抹齊整書腳書邊壓在他的枕頭下,這樣即可以延長書籍壽命,也可墊高沈虞行的頭方便說話。
“娘,你告訴我,方才何氏那個毒婦是不是又找你麻煩了?”沈虞行握著母親冰得如十月渭河水的手,不用想也知母親今日定又遭了什麽罪,心裏甚是難受,恨不得此刻提劍就去把那毒婦千刀萬剮個遍。
對此欺辱,林穆容這個當事人卻不以為然,輕撫去愛兒臉上的憤怒與戾氣,笑顏溫和說道:“何夫人沒有欺負我,她今日隻是心情有些不好,訓了我幾句話而已,娘都當陣風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不打緊的。”
“她心情不好,也不能總拿你撒氣,每次都這樣也不換個人。”沈虞行為母親報著不公。
林穆容溫柔勸道:“何夫人是世家出身的嬌小姐,有點脾氣也是正常,忍忍就過了,你不必如此生氣。”
“娘,你怎麽總幫著那個毒婦說話,這些年她欺負咱們母子倆的還少嗎?”
也別怪沈虞行怨氣這般重,自他五歲時與母親來到這座沈府,何氏就一直視他們母子為眼中釘肉中刺,動不動就拿他們撒氣亂罵,處處刁難。府中的奴仆都是些勢利眼,見他們母子倆在沈府無依無靠,平日裏也沒少欺負他們,克扣月錢縮減夥食都是常事。還好母親自己在院中種點菜、平日裏縫縫補補,日子雖清苦但也勉強湊合能過。
比起沈虞行年少氣盛憤憤不平,已至中年的林穆容顯得平和釋然得多,看事看問題也更透徹,“何夫人平日裏雖老找我們麻煩,跟我們過不去,但說真的在吃穿用度上她還真沒虧待過你我母子二人,至少沒讓我們挨過餓受過凍。而且跟府中的那些妾室相比,我們算過得算不錯了。”林穆容輕聲回著,話卻意味深長。
沈虞行雖不滿母親為何婉瑛這般說話但聽話卻沒有反駁,因為他不得不承認跟沈府的妾侍一比,他與母親過得不是不錯,而是太好了。
這些年他那個父親沒少納妾,月月娶年年抬進門的小妾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可到了年底留在府中的小妾卻連隻手都數得過來。這其中不是手腳不幹淨被發賣了的,就是夜裏走路莫名摔斷了腿,要麽就是生孩子一屍兩命的,要麽就是偷漢子被抓到浸了豬籠,反正或死或傷五花八門,折騰到至今,沈府中的小妾也隻有兩位滑胎後再也不能生育了的,所以京城有句玩笑戲稱專門說此,叫“鐵打的沈府,流水的小妾”,形象極了。
不可否認,何婉瑛對他們母子的區別對待是真,但沈虞行並不會因此有所感激。這些年死在何氏那個毒婦手裏的人命上百十條,手段陰損毫無人性,又怎會對他們母子真存有善心,至於原因沈虞行比誰都明白。
“娘,何氏那個毒婦之所以不敢動你,是因為你也是沈府的正頭夫人,正五品禮部郎中的正妻。你若真出了事,她何婉瑛第一個就脫不了幹係,謀殺朝廷官眷的罪名可不是她何婉瑛、甚至她娘家鄺雲府能洗刷得了的。就算你出事真與她何婉瑛不相幹,但在這座長安城裏流言往往比刀子還能殺死人,何婉瑛是不敢拿上她和她娘家鄺雲府的名聲來賭的,娘你難道忘了當年我們是怎麽來的京城的嗎?”
這段往事林穆容不想記得,可她卻總也忘不了,因為太痛、太疼,也太髒、太不堪。
她本是珫州一秀才家的女兒,雖家境不富但也衣食無憂,自幼受盡父母疼愛長大,十五歲便與當地大族沈氏二子沈連青成親,夫妻倆雖是媒妁之言之前未曾見過,但相處也算和睦,婚後第二年便生下了一子,也就是沈虞行。但好景不長,因京城春闈在即沈連青在沈虞行剛滿了周歲便匆匆離開了家,一去就是四年,音信了了,少有信來。
雖丈夫不在身邊,家裏少個頂梁柱,但有沈氏一族和娘家父兄不時幫襯,她在珫州的日子倒也過得不難,尤其是看著虞兒一天天長大,乏味平淡的生活也漸漸變得充實有趣。她就在這樣平淡充實如流水般的日子裏邊帶著孩子,邊耐心等待著離家已久的丈夫回來,可丈夫沒等到,卻等到當地縣令帶著一群從京城吏部的官吏有一天突然來到了她的家中,詢問並核實她和虞兒是沈連青的妻兒後,然後隻說了一句“奉公行事”便將她母子二人帶到了長安。
在去長安的途中時,她的心就沒安生過,她不知自家丈夫究竟犯了什麽事以致於讓這些京城的大官要來珫州親自抓她們母子,但這些人卻一路上都好吃好喝待著他們,從未用過凶,因此她也曾大著膽子悄悄詢問過緣由,回她的都是意味深長一笑,說是他丈夫有出息了,送她們母子去京城享福。待後來到了長安,當見到她四年未見的丈夫還有站在他身邊大著肚子的嬌媚少婦時,她這才明白那些官吏意味深長的笑是什麽意思。
就這樣,她和虞兒莫名其妙就從珫州來到了京城,然後又是同樣莫名其妙就進了這座沈宅,在這座宅子裏不知過了多久後,她才慢慢弄明白了這一切–––她的結發丈夫為攀高枝,隱瞞已婚有妻有兒之事,在京城娶了世家小姐為妻,還有了孩子。若不是在官途升遷一事上與對手結了仇,被其向吏部告發拋妻棄子不德不義,這才有吏部官員來珫州查證她母子是否為真一事。而她的丈夫為拯救仕途挽回官聲,不得不以平妻之名才圓平了此事,這也是為何她母子二人會來京城、會在這沈府的來龍去脈。
林穆容輕拍著沈虞行握著自己的手,她知道兒子這是在擔心她,她也知道兒子剛才說的話不是聳人聽聞,她明白但還是為何氏辯解道:“虞兒,娘知道何氏不是個好人,但她也絕不是一個壞人。你也不要對她過多仇視,她也是個可憐人,這些年她過得也很苦。”
“她可憐能有我們可憐,她苦能有我們過得苦嗎?再說,她的苦又不是我們造成的,幹嘛老找我們的麻煩,有能耐她自己找沈連青算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