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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事不由人做主,一心難與命抗衡

  霜月本是無憂,人間偏愛多事,硝煙烽火落,成王敗寇分,然而這世間複雜的矛盾紛擾並不會因此得個幹淨了結:得勝者如葉寒青川之流仍憂心不減徹夜難眠,當然,得勝者都有如此煩惱,那並州城外的落敗之寇自然更好不到哪裏去。


  自今日臨城投降之後,魏達便把自己關在營帳中一步不出,既不宣人進營議事,也不出營商討軍情,對全軍不聞不問,仿若此次戰敗真似一記鐵棍將他的脊梁打斷了,一蹶不起。


  主帥如此頹然,這讓剛落敗本就士氣低落的的大軍更是雪上加霜。群龍無首,軍心大亂,傷兵殘將聚集在營中空地上紛擾不止,在漆黑少光的夜裏真像極了一群沒了主意的無頭蒼蠅,亂哄哄吵得煩人,哪還有半點來時的意氣風發氣勢如虎。


  衛沉看見此狀甚是憂心焦急,一下將手中火把扔到火盆中,轉身便朝魏達所在的營帳衝去。


  “將軍!”


  衛沉不顧營外站崗士兵的阻攔,直接掀簾闖了進去,夜深無雪的風也趁機隨之溜了進來,不大,雖吹不動獨坐在矮案邊一動不動的“石人”,卻足以將一旁晦暗不明的昏黃燭火追得急促跳動不止,“性命”難保。


  頸顱低垂,蓬頭遮麵,雙肘撐在雙腿上,一雙肩膀如山崩坍塌無力垂落著,而肩下變彎壓低的背脊就是山嶺崩塌後的殘垣斷壁,一片廢墟,死氣沉沉,不折不扣一副敗軍之將的頹廢模樣,與營外空地上的將士沒什麽兩樣。


  有人闖入,魏達微微抬頭一看,有氣無力抬起手來揮動了一下,示意站崗士兵出去,對突然闖入打擾他安靜的衛沉也並無過多理會,依舊垂頭喪氣,一言不發,沉浸在自己失敗之中走不出來。


  一場戰敗就令三軍主帥變得如此頹廢,衛沉著實看不慣魏達這麽一副失敗者模樣,也看不得三軍主帥如此消沉下去,於是深吸一口氣上前勸道,但話剛要出口就瞬間凝結在嘴邊,落不下來。


  衛沉微張著嘴,雙眼一動不動盯著魏達頭上泛著微微銀光的花白頭發,甚是吃驚問道:“將軍,你的頭發……”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不過才一日不見他便多了半頭銀絲,若是因為並州城這一戰失利並不至於如此?

  夜本呈暗,被營帳包裹一層的夜更是漆黑,昏燭力弱難以支撐得住全部落下的黑夜,如豆大的燈芯細小一點,照不亮滿帳夜色深沉,也照不清人臉上神情模樣,力之所能竭的也就是照亮一旁緩緩抬起的頭顱,蓬發輕晃,發間花白銀色點點成波。


  “衛沉,”魏達目色很靜,如此間的夜無人的墓,就這樣安靜無聲幽幽冷冷地看著衛沉,不知其心中到底在想著什麽,一會兒才緩緩開口說道:“走吧!離開這裏!”


  魏達的話如他現在人一般有氣無力,仿若是一垂暮快死之人在交代臨終遺言,濃濃哀涼道盡無奈。衛沉知道魏達此言是為了他好,今日端王妃當著兩軍將士的麵親自下令要拿他治罪為秦似道報仇,若他不走,等待他的將會是死路一條,衛沉心中謝過魏達此番好意,但他並不需要,因為他不服,更不甘心。


  “將軍,我不走!”


  衛沉背脊筆直堅定拒絕道,麵前燭火如豆微弱似無,他卻想將之添燭加油擴大火勢然後卷土重來,“將軍,這一戰我們雖敗了,但並未因傷及我軍根基,隻要將駐紮在大風關的援軍全部調來,這並州城我們定能拿下!”


  對這一點衛沉頗有信心,但絕不是盲目自信。此次戰敗他們會敗,輸就輸在對方奇襲先發製人,炸了他們的□□庫擺了他們一道,讓他們猝不及防。而後又在敵軍火雷強大攻勢下燒毀了大半糧倉,以致軍糧短缺。若不是如此,他們哪至於會這麽快戰敗投降。


  想到此處,衛沉便氣不打一處出來,本來他與魏達事先便商量好了攻城時間,就定在小寒那天,也就是端王妃生辰那一日,估摸著這一日對方城中會因此放鬆戒備,適宜突襲攻城,可沒想到卻無端被秦似道這一奸人給攪了,不僅炸了他們的□□庫讓他們死傷慘重,還讓並州城得了信搶先開戰,占盡先機,以致於他軍今日大敗。


  不過才過了五日不到,他們就從穩操勝券一方淪為了任人宰割的敗方,衛沉恨,衛沉怨,但麵對已敗的事實,他又比誰都明白這一切怪不了人,戰場勝敗本就如此,不到最後一刻誰也不知勝者為誰,輸家是何。


  魏達沉默不語隻一動不動看著衛沉,對衛沉的話以及他心裏的不甘都置若罔聞,根本不關心,隻再重複一遍說道:“離開!不是讓你離開並州,離開西境,我說的是你徹底離開這一切,遠離這世間一切紛擾爭鬥,從此隱姓埋名,做一尋常的普通人,而且永不踏入京城半步!”


  “……”,衛沉站在原地久久不動,且不發一語,隻借著一旁昏黃微弱的燭光異常疑惑地望著魏達,心裏很是不懂他方才那一番無頭無腦的奇怪之言:


  離開並州,他懂;離開西境,他也勉強理解;但為何要突然讓他遠離這一切,這根本沒有任何可說得通的理由,而且更讓他不解的是,魏達為何還讓他“永不許踏入京城半步”,這根本就說不通呀!主上還在京城裏,他怎有永不回去之理?


  “將軍,你怎麽了,為何要對我說這些話?”衛沉仔細打量著大半身子隱藏在黑暗中的魏達,小心翼翼試探問道。


  衛沉在明,他身在暗,相比之下藏在暗處的魏達自是比身在明處的衛沉更容易看清對方。


  那是一張很年輕的臉,五官尚嫩棱角未明,眉眼雖已長開,末梢卻愛高高上揚,即便剛經曆一場戰敗,也未能讓他稍稍垂下半分,這是屬於一張少年才有的臉:初生牛犢不怕虎,敢闖敢拚,不怕輸更不服輸,此般傲氣無畏無懼,恍然間不禁讓他想起了一張與之相似的臉,也是這般少年高昂,踔厲風發,縱橫天地,隻可惜他出走半生,初心早落,渾噩至如今,再也難見,而他亦再難回到少年時。


  魏達落下一聲歎息,悵然若失,看著眼前仿若年少自己時的衛沉,有憐惜,心有不忍他一蹈自己曾時覆轍,難再回頭。


  “衛沉,你可有想過,其實一開始,我們就輸了,”即便不願承認這個殘酷的事實,魏達對眼前這個還“活著”的少年郎還是如實告知,“從我們踏上西境土地的那一刻起,我們,就已經輸了……”


  “將軍您何出此言?”今夜魏達接連反常著實讓衛沉疑惑難解,一場不重要的戰敗而已,何以讓一身經百戰看淡勝敗的老將頹廢喪氣至此。


  “你可還記得三日之前被你一箭射殺而死的秦似道?”


  魏達突然提起此人此事,再聯想現在全軍戰敗,衛沉自知罪責深重無意辯解,跪下請罪道:“前幾日是屬下行事太過衝動,不聽將軍勸阻執意射殺了秦似道犯下大錯,以致今日戰敗,連累了全軍將士。若將軍要拿屬下這顆項上人頭平息眾怨,或向並州城謝罪,屬下都心甘情願,絕無半句怨言。”


  “如今並州城勝,我軍戰敗事實已成,說這些都已無用。再說此次戰敗並非你一人之責,我們孤軍深入西境腹地,這天時地利人和,沒有一樣是站在我們這一方的,有此一敗並不稀奇,你無需太過自責。”魏達伸手扶起衛沉,邊繼續說道:“我現在要與你說的是秦似道這個人,以及與他一手精心策劃的□□庫爆炸一事。”


  衛沉不懂,“將軍,您何必對一個已死之人如此放不下?”畢竟一個死人,即便他生前再怎麽厲害讓人琢磨不透,也不能死而複生再炸他軍營一次,而對於他們而言,此時重振旗鼓卷土重來才是最為重要。


  少年無畏也是無知,輕敵少謀、更少反省便是最明顯的缺點之一,年少時的他何嚐不也是這般輕狂,魏達苦澀一笑無奈說道:“你與秦似道相識不長,自是對他不了解,可我在西境十年,自到並州的第一日起便與他相識,懦弱無能貪圖享樂,溜須拍馬欺軟怕硬,隻要是一切不好的品性幾乎都能在他身上找得到。可就是這樣一個什麽也不會的無能之輩,竟然悄無聲息將我軍守衛最森嚴的□□庫給炸了,而在此期間你我竟一絲沒有察覺,你難道不覺驚悚嗎?”


  注意,魏達對秦似道此人及他做的此事是以“驚悚”為描述總結,而不是以“驚訝”、“驚詫”或“驚愕”、“驚慌”這一類微褒義詞或者中性詞作為形容,可見他對此人此事的重視程度,但衛沉畢竟太年輕,顯然沒有察覺到魏達話中意味深長之處,隻氣憤回道:“確實是屬下失職,被秦似道這一奸人蒙蔽,沒能及時察覺此人異動之處,乃至釀成大錯,以致今日我軍大敗。”


  魏達低垂下眼,心下微起一絲失望,輕歎一聲開口提醒說道:“秦似道胸中明明有不俗謀略卻偏偏裝做平庸無能,不僅成功騙過了你這種初識之人,也成功騙過了我這種與他相識多年之友,更是成功騙過了全並州、全西境長達十年甚至更久。這樣一個心思深沉富有謀慮之人,你難道就沒想過他是出於何種目的心甘情願做出如此大的犧牲,十年如一日裝昏作傻招人生厭,受盡同僚排擠受盡眾人嘲笑,寧願落個遺臭萬年的名聲也無怨無悔在所不惜?這一切,你想過嗎?”魏達重重問向眼前這個輕浮至極的少年。


  衛沉雖年少經事不多,但不傻,尤其是知魏達是受主上之命獨自默默在西境潛伏十年之久,不難推斷出他方才這記沉重拷問之緣由,“將軍是說……秦似道此舉,是受他人之命所為。”而這個“他人”,雖藏在迷霧之後但也不難猜出此人究竟是誰。


  到現在,兩人才終於弄清三日前那一已死去之人,隻可惜,一切都太晚了,從□□庫被炸的那一刻起,更準確地說從秦似道踏入他們軍營的那一刻起,他們便注定已有今日之敗果了,又或許在他們踏上西境土地的那一刻起就應該知道。


  “現在,你該知道我為何要讓你離開了吧!”魏達話語沉重,道盡無奈,“無論端王當年是出於何種目的,他能提前十年甚至更久便布下秦似道這枚棋子,為他暗中所用,而更恐怖的是這樣的暗棋在西境不知還有多少,恐怕整個北齊都已到處遍布了他設下的棋子,就這份深謀遠慮便遠勝主上。現在想想,也許我在西境就早已暴露,所以端王此次東征長安才會把我順手一起帶上,以免我在西境趁機生亂,若不是他軍營之中有人暗中相助於我,就僅憑我一己之力又怎能掙脫得掉端王的周密掌控。”


  想到那個幫他逃離之人,魏達便忍不住嘲諷一笑,即便智謀天下無雙的端王恐怕連也沒想到他鐵桶一般的軍營竟然會出了這麽一個大叛徒,不僅助他逃離軍營躲避追兵,還幫他暗中與被團團圍出的長安城搭上了線,否則他又怎會成功與衛沉回合,還率領北境大軍大搖大擺回到西境。若是端王知道自已妻兒今日之危險全來自於他身邊那一親信的背叛,不知到時會氣成何種模樣,一想到如此爽快之事,魏達這被壓抑苦了十幾年的心終於能稍稍平衡一下。


  “衛沉,”魏達閉眼沉默良久,突然淡淡開口說道,“走吧!離開這裏,不回京城,隱於世間,哪怕做一個普普通通的耕樵漁夫,娶妻生子平淡度日,也莫要再過問這一切是是非非。”


  “將軍的好意屬下心領了,但想必將軍也知屬下的答案。”衛沉垂眼淡淡一聲苦笑,笑意仍是少年特有的明朗輕快,可這一次說的話卻異常平靜沉穩,全無方才急切不耐,恍若瞬間長大,成熟穩重不少,“屬下自幼便上戰場,怎會不知端王智謀神勇天下無雙,屬下即便是窮盡一生也難以與之企及。但屬下身為一名軍人,保家衛國是屬下作為一名軍人應盡的職責,端王擁兵自重獨霸西境,不受朝廷管束自成一國,如此行徑若不遏製打壓,朝廷的顏麵將置於何處,若他人爭相效仿割據分裂,我北齊必會國將不國,天下大亂。所以屬下即便自知不是端王對手,也會拚勁全力哪怕是舍了性命,也要將西境這一毒瘤從我北齊身上割去,以安天下民心。”


  燭色昏黃中,少年壯言慷慨激昂,魏達卻閉眼沉默不表其態,一站一坐,一明一暗,各執己見,互不相讓。


  與魏達相處的這些日子,衛沉對他的為人多多少少還是有些了解,他明白魏達苦口婆心勸自己離開是真真實實為自己好,而自己卻一而再再而三拂他的好意,他對自己有氣也是正常,他不怨,畢竟是在這世上能這般關心他、真心為他著想的人除了主上,就隻有他了。


  對此,衛沉有愧,但亦沒有順從魏達之意,隻平靜說道:“將軍也知道,衛沉自幼在主上膝下長大,如今所得這一切都是主上所賜,主上對衛沉有提攜養育之恩,衛沉對主上亦有回報反哺之情,所以還請將軍看在屬下一片忠孝之心上,莫要趕屬下離開。”


  “……你又何必如此忠心?“魏達睜眼,看著衛沉,不忍、憐憫、無奈交雜於心,皆揉作糾結,但終還是沒選擇將話說透。


  衛沉苦澀一笑回道:“將軍不也一樣。明知此任艱難勝算全無,還有可能落個身死無歸的下場,可您還不是拋開生死,依從主上之令率大軍回了西境。”


  “我與你,不一樣。”魏達立即開口否認,也不知他想盡力撇清的究竟是什麽,他隻望著眼前如朝陽般的少年,不忍、憐惜、無奈又在心中絞成一團,糾結不已,難下決斷,可卻在少年那堅定近乎偏執的眼神中,他忽然恍然大悟,終於放開了手,長歎一聲道,“你若不願走就算了,隻是到了最後,你莫後悔便是。”


  衛沉不懂魏達臉上苦澀笑意,卻十分懂自己心之所向,利落搖了搖頭,堅定回道:“無論最後如何,屬下絕不後悔。”


  魏達眼神複雜,隻淡淡吩咐道:“我累了!從今日起,全軍上下皆由你代我掌管,接下來你想怎麽做就怎麽做吧,無需向我匯報,放手去做便是。”也算是他能為他做的最後一點成全了。


  書桌上的帥印,衛沉依著魏達的指示在一團漆黑中將之找到,雙手緊緊抓住,喜悅難抑,“謝將軍成全,屬下定傾盡全力率領我軍重振旗鼓,一舉奪下並州城,血洗今日之恥。”


  燭色昏昏本已睡去,卻無端被少年一番突如其來的慷慨激昂之言猝然驚醒,嚇得連忙又急促跳動幾下,好久才恢複平靜,而臨側一旁坐著之人不知何時又恢複到了最初時的坐勢,雙手落腿無力撐著垮塌下來的肩,背無限傾斜佝僂著,盡顯頹然喪氣之象,若山塌陷後的一片廢墟。


  蓬亂的發遮覆麵容,魏達稍微抬起頭透過垂發之間的縫隙一動不動望著衛沉離去的方向,久久不語。


  也許,這,就是命。


  他本想勸衛沉離開卻被之堅定拒絕,就像年少時他的老將軍勸他莫沾權鬥,可他還是不顧一切跳了進去,他們何其相似。有些人,有些事,無論你怎麽攔,怎麽阻止,該做的他仍會去做,該來的仍舊會來,非你人力可以扭轉,就像他無論如何追尋,也終回不到年少時的那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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