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風夜放千花樹,更吹落,星如雨(下)
葉寒扶著阿笙,青川蹲在地上給阿笙穿好冰刀鞋,再三檢查鞋帶捆綁穩固後,才與葉寒一人牽著阿笙一隻小手下了光溜平滑的冰河麵上。
阿笙不是第一次滑冰。每年冬來滄河冰封,軍營將士無訓練的時候,總愛踩著冰刀在凍得結實光滑的滄河上滑上幾圈,阿笙跟著青川在軍營時,耳濡目染下也就學會了,而且滑得還很是不錯,根本無需有人去牽,一下冰就跟隻鳥一樣一下飛了出去,踩著腳下冰刀便加入了這冰上熱火朝天的滑冰人群裏。
“小心點!”
葉寒話剛出口,就看著阿笙的小身影被飛速轉動的滑冰黑洞一下吞噬了進去,再怎麽努力尋找也找不到。
青川抬頭望了望遠處在滑冰人群邊緣外跟著人潮飛快移動著的阿笙,然後低下頭來安慰著放心不下的葉寒,輕鬆笑著說道:“姐姐放心,阿笙這小子機靈著呢,他是不會讓自己撞到受傷的。”
葉寒想想也是,有這麽多侍衛保護,再加上阿笙本身就是個機靈鬼,他就算是想出事也沒這個機會,於是便慢慢放下心來,卻不想越滑越順的阿笙卻遇到了一不小的麻煩。
原來在河上嬉冰的人多是父母帶著小孩居多,而像阿笙這種自己會滑的獨自在冰上滑行的孩童也不少,常見一滑得最好的大孩子後麵跟著一群會滑的小孩子成群結隊地在冰上橫衝直撞,眾人見之怕生相撞多有避讓,而阿笙因技藝不錯,不喜歡被這群人一直擋著去路,便常常加速繞行超過,於是矛盾也就出現了。
在滑至一處彎道,阿笙本想再次超外道超越過去,卻沒曾想到右側身子突然被猛力一撞,還好他反應及時,眼疾手快拉住撞他的人雙雙滑出跑道,滾落到冰麵上。
阿笙因跟著花折梅學武,身手自是比尋常孩童要靈活得多,方才這方摔出並未真正將他摔出,而是略施巧勁,借著撞向自己這個人為定點,然後身子在半空一轉落下,穩穩避開了摔落在冰麵上的下場。
“你為何推我?”阿笙踩著冰刀滑近正從冰麵上爬起的那個人,他認得這個高他一個頭的孩童就是方才在冰上領著一群小孩到處橫衝直撞的大孩子。
從地上爬起來的大孩童墩實肉厚,並沒有被方才這番撞地給撞疼,雙手拍去身上粘著的冰渣,對阿笙的興師問罪並沒有放在心上,雙手抱胸翻著白眼狡辯說道:“有誰看見我推你了,有證據嗎?”然後還雙眼輕蔑上下打量著阿笙,嘲諷笑道:“白白嫩嫩,長得像個女娃娃樣兒,還是別溜冰了,回家玩繡球去吧!”
阿笙心智早熟,對於這大孩子的譏諷挑釁絲毫不見惱羞成怒,而是挺直脊梁大氣回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你既然如此對溜冰如此自信,那我們就比一比,看誰高誰低,誰強誰弱,誰是英雄誰是狗熊?”
很明顯最後這一句阿笙故意說出來激這大孩子上鉤的,當然這身形墩實腦袋卻空空的大孩子一如阿笙所望直接上鉤了,一口答應,“來就來,誰怕誰,輸了的人到時可別學女娃娃哭鼻子哈!”
弱智,阿笙心中翻著白眼罵了一聲,但麵上依舊雲淡風輕,與這大孩子向冰上滑道滑去。因要比試,大孩子便發了話讓手下那群小孩子清了場,然後整個三角洲河麵中心處立即空了出來,隻有阿笙與那大孩子在起點處準備開滑。
比試很簡單,以圈數為準,誰先滑滿十六圈誰贏,為表公正特意拉來此地賣冰刀的坡腳大爺當裁判,冰上岸邊其他人自然都成了觀眾。
坡腳大爺說完規則,借著比試即將開始,阿笙與大孩子紛紛在起跑線上就位,兩人稚氣未脫的臉上都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凝重與認真,因為兩人心裏清楚這場比試於誰都勝負參半。
於阿笙而言,他的弱處一目了然,他冰戲技藝雖不錯,但與旁邊這技藝爐火純青的這個大孩子來說卻差上那麽一些,他之所以敢主動提出與之比試,賭的就是這大孩子性情不定,亦激怒而生大意,讓他有可趁之機能險勝對方。
而阿笙旁邊這個大孩子,雖知自己勝算較大但也不敢大意,旁邊這一小孩並非如他外表那般單純無害,方才自己撞他那一下,本想能輕鬆將他撞倒在地,誰曾想到卻被他擺了一道給一同摔了出去,他的反應與力道絲毫不輸於自己,此人絕不是一善茬!
“準備!”坡腳大爺站在滑道外側大聲喊著,阿笙與大孩子都全身一緊,蓄勢待發,“開始!”
隻聽坡腳大爺蒼老嘶啞的聲音一聲落下,站在起跑線上的阿笙與大孩子就像關了太久的鳥一般,一下就衝了出去,然後周圍觀戰的眾人鼓舞呐喊的聲音也隨之響起,冰麵上一時好不熱鬧。
冰麵上這精彩一幕,顯然站在岸邊的葉寒與青川也看在眼裏,方才跟在阿笙身邊的侍衛早已把事情發生的經過提前告知於他們,葉寒雖有擔心但還是認同青川的做法,孩子間的事有孩子自己解決的辦法,他們大人貿然插手有時反而會加劇矛盾,便允了阿笙的做法,站在岸邊靜觀其變,隻特意叮囑確保兩孩子的安全就行了。
冰上比試已過一半,大孩子暫時領先,阿笙跟在其後,但貼得很緊,有幾次險些都超過了過去,但還是被大孩子察覺到,奮力一滑又拉開了距離。
比試這般精彩,葉寒顯然也被感染到了,伸長脖子望著冰上焦灼難分的戰況,很是著急,“青川你說,這場比試阿笙能贏呀?”
阿笙的實力葉寒是知道的,可另外那一個大孩子一看就是自小在冰上滑大的老手,身手那叫一個高超,連她看了都忍不住想為之拍手稱奇,但作為一個母親,她還是期盼自己的孩子能贏,雖然這有些不現實。
青川細眯著眼睛認真觀察了一下冰上兩人狀況,然後回道:“也許能,也許不能。”
“什麽意思?”葉寒追問著這模棱兩可答案後的深層含義。
春雪未盡夜深寒,葉寒因緊張而微微出汗的手也浸濕了青川的手掌,青川拿出手巾仔細擦幹著葉寒手中的汗珠,邊解釋道:“阿笙拚智,另人占勇,勢力相當,勝負自然也各占一半,所以未到最後一刻誰都說不準到底誰贏誰輸。”
葉寒望著場上依舊微微落後的阿笙,擔憂又深深期盼著,歎道:“可我還是希望阿笙能贏。”
青川重新握著葉寒微涼的手,看著場上略有變化的戰況,驀然淺笑,然後寬慰著葉寒說道:“阿笙孝順,知道你這當娘的這般希望他贏,他自然會拚盡全力去贏,至少他不會讓自己輸。”
還剩四圈,場上戰況臨近尾聲,青川最後說的這番話葉寒自是沒怎麽聽進去,她一心都撲在冰上飛速滑動的那兩道身影上,一會兒緊鄰隻差分毫,一會兒又突然並連成一線,一會兒見阿笙竟然超過大孩子,一會兒又見阿笙回落在後,一切如旋轉轉圈,又回到原點。
周圍看客緊張,置身場上比試的兩人何嚐不比眾人更緊張,隻剩下最後兩圈了,誰輸誰贏就在這最後兩圈,現在就比誰更穩得住了。
對這一點,阿笙顯然比誰都看得清,他不得不承認這大孩子的溜冰技術確實超出了自己的想象,前麵八圈自己不斷擾亂他的注意力才讓自己有機可乘,但最後都讓他憑借強大的實力又超了回去,所以後麵六圈他沒再弄出什麽動靜,為的就是在麻痹對方,當然也在等待時機,也就是決定勝負的最後兩圈。
自己終究沒有猜錯,這大孩子心性還是不夠成熟,即便他實力勝於自己卻仍舊自信不足,在最後兩圈裏竟不住開始回頭看自己,是看自己離他多近,還是怕自己突然又超了他,讓他輸得一敗塗地?
阿笙忽然自信滿滿,心中頓時生有一良計,在最後半圈時準確抓住大孩子回頭看過來的目光,對著他挑釁一罵,“大狗熊”,然後就見大孩子身形一僵,就是此時,阿笙奮力滑動腳下冰刀加速向終點滑去,但畢竟是實力有限,在最後臨近終點處,大孩子還是及時追趕上,兩人你爭我奪半天最後還是打了一個平手,沒贏沒輸,沒勝沒負,誰也不是英雄但誰也不是狗熊。
這樣出人意料卻未見勝負的結局實在讓觀看的眾人有種索然無味的失望感,紛紛悻悻散去,三三兩兩在冰麵上隨意滑著。
熱鬧一時的冰上場麵不在,阿笙與大孩子站在終點處輕喘著氣,互不吱聲,回味著方才屬於兩人比試時的刺激與緊張。
“這場比試……是我輸了。”麵對這種結局大孩子也是始料未及,雖然心裏不願麵對,但男子漢大丈夫,贏了就是贏了,輸了就是輸了,就算麵子上再過不去,可還是低頭服輸了。
此場比試以這種結局收尾,阿笙比誰都清楚,麵有心虛婉轉回道:“我沒有贏,你也沒有輸。”
大孩子堅定搖著頭,願賭服輸回道:“出現這種平局,於我而言自是輸了。你比我年幼許多,竟然也能跟我打個平手,對我這種出生就會滑冰的人來說,可不是輸了?”
對方行事磊落光明大肚,相比之下阿笙頓時覺得耳麵一陣臊紅,不好意思坦白道:“其實你清楚,如果我不是在最後半圈時故意罵你‘狗熊’,激你生怒亂了陣腳,就憑我這點實力還是贏不了你的。”
“哪又如何,成王敗寇,不管你是用了什麽手段,輸了就是輸了,我陳虎願賭服輸!”說完,大孩子一點都不顧及周圍他的一群小跟班還在,抬起頭就衝著天學著狗熊“嚎”了幾聲,一點都不介意自己的顏麵。
“大虎,該放天燈了,快過來!”
對岸遠處一粗衣木釵的中年婦人正揮著手大聲呼喊著,大孩子回頭一望見自己娘親在喊自己,便連忙跟阿笙道著別,“小兄弟,你滑冰滑得不錯,有機會我們再比試一次,下一次我絕對不會輸給你。”
說完,大孩子就像冰麵上的一陣風一下就滑走了,光留下阿笙一人在原地有些悵然若失,好不容易認識一個新朋友,自己還沒有跟他玩夠,他就走了,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跟他再比試一場,自己絕對不使小聰明,一定要堂堂正正光明正大贏他一次。
“阿笙,玩得怎麽樣,累不累?”葉寒見大孩子走了,這才與青川下岸向阿笙走去,看著他玩得滿頭是汗,連忙拿出繡帕給他擦著汗,怕春雪夜寒凍出病來。
阿笙聽見葉寒溫柔熟悉的嗓音,便踩著冰刀靈活一轉撲進她的懷裏,小手抱著她仰著小臉高興說著,“娘親,我剛才滑得好不好?“
“嗯,娘看見了,阿笙方才滑得很好,阿笙真厲害!“葉寒真心誇道。
阿笙雙眼透著狡黠特意看了站在一旁的青川,謙虛回道:“都是爹爹教得好!”
被阿笙這小機靈鬼猝不及防擺了一道,青川不由尷尬幹咳幾聲,別開臉不敢對上葉寒好奇探究的目光,連忙轉移話題道:“子時將至,我們也趕快上岸放天燈,莫誤了時辰。”
並州放天燈祈福多在今明相交之際,也就是亥時與子時交替之時,人們相信在這個時辰所放的天燈最靈驗,最有機會讓天上仙人看見,一滿自己的祈福心願。
在三角洲岸邊等了這麽久就是為了在這一刻放天燈祈福,葉寒也怕誤了吉時,便對青川與阿笙之間突然變得過分好的父慈子孝沒過多探究,一手牽著阿笙,一手由青川握著,然後一家人向岸邊走去。
岸上常嬤嬤早已把孔明燈備好,明燭映朱紙,耀耀幾淺紅光透出,照得葉寒三人喜色上臉,全身上下都被一種說不出的暖意與幸福所包圍。
仙人實願自是要知道凡人許了什麽願,雖不知所放天燈能否被天上仙人有幸看到,但青川、葉寒還有阿笙還是認真地在鮮紅的孔明燈上一筆一畫寫下自己心裏最美好的願望。
年年放燈年年如舊,葉寒與青川的願望多年仍是如一:一側不是很工整的字體依舊是“願夫安子健闔家永團圓”,緊挨著一側紅明燈麵上依舊落著一豎雄渾剛勁的字“生死契闊,與子偕說;執子之手,與子同老”。
倒是今年因多了阿笙在,在挨著葉寒的另一側燈麵上添了幾排略顯稚嫩卻整齊有力的字跡,上麵如是寫著:“願娘親還有爹爹健健康康,出來逛燈會都記得帶上阿笙,還有爹爹要是不跟阿笙搶娘親那就更好了。”
阿笙洋洋灑灑寫完一大片,葉寒站在旁邊看了一眼一側密密麻麻布滿的字,笑著打趣阿笙道:“你寫這麽多,也不怕仙人說你貪心,一個也不給你實現。”
“才不會呢!阿笙人小心願也小,加起來也沒有大人的大,仙人才不會覺得阿笙貪心呢!”阿笙小臉一仰,笑著回道。
城樓上子時鍾聲響起,隨著寒意未去的春風散落滿整座並州城,然後便見城中內河三角洲處一盞盞輕盈亮紅的天燈緩緩升起,隨風漫無目的飄向夜空的未知處,最後在人望不見的蒼穹盡頭處化為一顆顆微弱發亮的星辰,然後指引著各自歸家的許願人。
夜深了,安靜下來的街道也都睡了,隻有馬車噠噠緩慢行走在歸家的路上,輕搖慢晃間馬車如嬰兒的搖籃,晃得車內人晃晃悠悠坐不穩,腦子犯暈間身子不受控製向下滑。青川施著內力緊靠坐在車壁正中,右手攬著身輕體薄的葉寒,左手抱著小小的阿笙,都靠在自己身上以免兩人不慎跌落在車上。
回程的路上還遠,小阿笙早趴在青川懷裏睡著了,或許是在夜市玩得太累了竟還打起了香酣的小呼嚕,葉寒拉起阿笙身上滑落的毛毯重新給他蓋好,靜靜看著他熟睡的小臉不禁心暖生笑,然後低頭在他肉嘟嘟的臉頰上輕輕親了一口,願他一夜好夢。
頭上方青川炙熱的目光緊緊圍繞在自己身上,葉寒抬頭衝他甜甜一笑,然後對著他微抿的唇也親了一口,然後把頭枕在他寬厚的胸膛上,一手握著他的手,一手輕輕護著他懷中睡得正香的阿笙,很是滿足。
青川低頭看著懷中抱著的兩個寶,一個是他的心肝大寶,另一個是他的大寶生的小寶,都是他在這世上最親最重要的人,如今都被他抱在懷裏全身心地依賴於他,這一幕突然給他一種比坐擁天下還要滿足的感覺,心裏說不出的動容溫情。
馬車又轉了幾道彎,仍舊緩緩行駛在春雪未化的深夜裏,猶寒,空街長白不見人,來去回蕩間隻有馬蹄噠噠慢悠悠的聲響,和長街中間一串薄雪被踩碎後露出的青濕石板,忽而一陣夜風吹過,仍是春寒料峭凍殺年少的冷,凍得長街空徹蕭瑟如在嚴冬,凍得地上青石漣漣碎水微凝成冰,更凍得路邊一株高過屋簷的大青樹忍不住顫栗幾晃,生生從一叢明綠微黃的茂盛樹冠頭中落下一串串簇白如雪的槐花,和滿地不屬於今夜這般寒徹的沁人清香,措不及防間又恍然大悟,原來餘寒潺潺未盡間,東風已在悄然淺淺化寒,春暖猶早仍有青槐染白扣春扉,想必不待幾日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裏,滿城春色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