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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已情斷難相續,不如兩寬各生喜(上)

  自除夕夜起,這並州城的熱鬧喧嘩就沒停過,白日走街過巷串門拜年,晚上親朋好友共遊繁華夜市,滿城的星燈火海不到天明大白絕不會甘心熄滅,葉寒有時站在府中高地望著高牆之外的熠熠燈火,想象著那通明如晝下的遊人如織販夫吆喝,心裏莫不羨慕行走在那此間的自由,曾幾何時她亦這般自在瀟灑過,可時間荏苒一轉,圍牆成籠,她也隻能待在這狹窄的四方天裏深夜剪燭繡青花。


  葉寒手拙不巧,指尖捏不緊針,手中衣料又硬,針線縫合總是磕磕絆絆不順,無論多小心,手指總能被鋒利尖銳的針尖猝不及防紮得一針又一針,葉寒低垂著頭吸吮著被紮破流血的手指,氣餒覆滿全身。


  “夫人,這費眼力勁兒的針線活,還是讓老奴來做吧!”常嬤嬤端來一杯暖茶在案幾上放下,讓葉寒歇息歇息喝口茶。


  氣餒雖氣餒,但對常嬤嬤讓人心動的提議,葉寒思忖一瞬還是輕輕搖頭作罷,又拿起針線鼓起精神道:“我好不容易給阿笙做件衣服,你就別幫我了……總不能阿笙以後的衣裳都讓別人做吧!”


  已斷的話又突然追加一句輕輕悠悠的平淡之語,每一字都是那般簡單明了,透著一個母親對孩子濃濃的關心與愛護,很好地掩飾掉纏繞在字裏行間的離別憂傷,縱是在皇宮詭譎中浸泡多年的常嬤嬤,也未能察覺其中深意。


  又是生疼輕“嘶”一聲從葉寒口中跑出,常嬤嬤再次誠懇委婉勸道:“夫人,像這種費神費力的活您還是讓老奴來做吧!如果您不放心老奴的手藝,府中繡樓裏有的是繡工精湛的繡娘,定能將小世子的衣裳縫製得無可挑剔。您看您這手指,再這麽縫下去,可能一塊好皮都找不到了,小世子要是看見得多心疼您呀!”


  常嬤嬤跟隨葉寒多年,自是知道小世子是她最軟的軟肋,隻要把小世子一搬出來,這比太上老君的回心轉意丹還要管用。


  月有圓缺,人有長短,終有不如意之處,葉寒揉了揉自己被繡針紮得到處是血洞的手指,終於沒再硬撐著,將手中未縫製完的衣裳交與常嬤嬤給繡娘縫製,還特意囑咐了幾句,“對了,阿笙正是長個子的時候,一天一個樣,你讓繡娘用這種布料再多做幾件大的,免得找不到合身的衣服給阿笙穿。”


  常嬤嬤將葉寒的話用心記下,可細細摸了一下手中粗硬磨手的布料,有心提醒一二說道:“夫人,這布料是否太過粗糙?小世子的皮膚嫩,穿著可能不舒服,要不老奴去庫房挑幾匹上好的雲錦綢緞一並送至繡樓去?”


  暗風疾馳一過,引得屋中明燭紅焰倏然一抖,但又瞬間恢複如初,一切發生得太快就好似沒發生過一般,就如同葉寒眼中飛速閃過的一絲慌亂,轉瞬即逝,無人可見,依舊清明如舊,平靜如常。


  “沒這個必要,阿笙平日裏穿的衣服已經夠多了,我這件是專門做給他練武時穿的,”葉寒沒答應,徐徐解釋道,“阿笙年幼愛動,對習武頗是喜歡,每次從練武場回來這衣服總是會磨損一大片,不能再穿很是浪費,所以我才想趁著年後空閑的時間給他做件耐磨的衣裳,給他練武時穿。”


  夫人的話有夫人的道理,常嬤嬤自是依言認同,可她摸著手中粗硬有些紮手的布料,這隻有民間貧民才穿的衣服給小世子穿,是不是有些不妥,於是常嬤嬤委婉回道:“夫人,這府中有的是綾羅綢緞給小世子穿,磨破一兩件也沒什麽要緊,夫人您大可不必如此費心。”


  葉寒聽得懂常嬤嬤的話中意,於是淺淺一笑便揮去了她的心中不妥,“端王府是家大業大,可用錢的地方也多,所以該節約的地方還是得節約,否則就算有再多的金山銀山也不夠花。”


  既然主子都這麽說了,常嬤嬤自是依言去辦,不再有異議。


  待常嬤嬤退出門,葉寒臉上的笑便漸漸落下,她望著高掛在屋上方半空中的明黃燭火,熠熠生輝照得偌大一屋夜如白晝,黑暗無處可尋,像極了並州城裏燈火通明的繁華夜市處。


  葉寒望著望著間便漸漸望出了幾分出神,望著望著間也望出了幾分不應有的期盼,若是餘生能自由穿梭於世間,重與凡塵喧囂為伴,與人聲熱鬧為伍,那該多好,即便是舍了這一身榮華尊貴,她也心甘情願。


  繡樓裏繡娘的速度很快,短短不過兩三日,為阿笙專門量身縫製的練武衣裳就做好了,齊齊整整六小件,衣形由小漸大,夠阿笙穿到十餘歲了。大的五件葉寒用普通包袱小心包好,悄然藏放置箱底一角,然後將最小的一件給阿笙試了下,很是合身。


  端王府繡娘的繡工確實是個頂個的好,雖然布料粗硬不如綾羅綢緞來得舒適,但在關節處留出了足夠的空間供關節活動,所以阿笙穿起來並未覺得有什麽不舒服,反而對這件練武穿的新衣很是喜歡,穿上了就不肯脫下來,非要拿著他那把小寶刀練上幾下。


  庭中雪寂梨花寞,忽然一把短刀揮過刮起一陣低風,不大,卻晃動得雪枝尖頭顫顫一抖,幾晃掙紮一番還是不出意料“噗通”栽落下地,沒入一片瑩瑩白雪中,沒了蹤跡。


  阿笙手握短刀於雪庭空地上練得很是起勁,葉寒雖不懂武功,但也能看出阿笙每一招一式中都很有章法架勢,看來花折梅教他用心十足,沒有藏私。


  或是在屋中坐得太久,小爐暖香熏人乏,又或是被阿笙的活潑好動所感染,葉寒也忍不住迎寒出屋,從雪地中撿起一截枯條木枝,跟著阿笙的武功招式依葫蘆畫瓢一點一點自學起來,可惜她天生不是練武的料,明明招式她都記了個七七八八,可練起來時卻怎麽也做不到如阿笙那般行雲流水,一氣嗬成,身子總是笨拙如石跟不上腦子裏的招式。


  葉寒有些挫敗,蹲在雪地上以手中枯枝代筆,以積雪為紙,一點一點畫著剛才記住的刀法招式,認真琢磨著招式間的承接與連貫,很是入神,絲毫未察覺到身後有人大步踏雪而來。


  “看招!”


  隻聽突然傳來一聲急快之音,若飛鳥直衝而來,葉寒聞聲望去,就見對麵雪地上一紅一青兩個大小不一的身影交纏打鬥起來,飛快過著招,揚起雪地白浪起,看得葉寒眼花繚亂,看都看不清。


  最後一折含綠柳枝蜿蜒繞,無聲無息便纏上了阿笙拿著短刀的手臂,花折梅輕佻的桃花眼得意一揚,手腕一轉柳枝生力,阿笙忽覺得手臂就像是被一根鐵鏈牢牢鎖住,隻能如提線木偶般被他帶著手臂一揚,手中短刀隨即脫手飛上天去。


  隻見花折梅伸手一接,飛上天的短刀就穩穩落入他的手中,然後抽收回纏繞在阿笙手臂上的柳枝,點了點頭還算滿意,“能跟我對上十招以上,看來你過年這段時間沒有偷懶。”


  “花師叔你怎麽現在才來,阿笙把你教的寒劍十三風早就練會了,就等著你來跟你好好切磋一下。”阿笙上前拉著花折梅衣角,纏著要於他再來一場。


  葉寒上前,止著玩勁上來的阿笙,看著花折梅佯裝生怒質問著,“你還知道來呀,你也不看看今日是大年初幾了?你再晚上幾天來,這年都過完了。”


  阿笙好久沒見到花折梅了,在旁也幫著葉寒說道:“花師叔,你今天來了就別走了,娘親給你做了好多好吃的,你在府中多住幾天,也好陪我多練下武,你還可以教下娘親。花師叔你都不知道,娘親可笨了,阿笙教了她最簡單的幾招劍法,怎麽教都教不會,教得阿笙都急壞了。”


  花折梅有些好奇,刁鑽的桃花細致打量著葉寒,問道:“你沒事學武幹嘛?”


  葉寒被阿笙這個小叛徒突然一下出賣,根本來不及回應,隻能尷尬一笑,敷衍回道:“我這不是一天坐著無聊,給自己找點事幹。學點武,鍛煉一下,強身健體。”


  從元州相識到現在,他與葉寒認識也快有十年了,葉寒是什麽性子他還不清楚,她表現得越是隨意就說明她越是心虛,花折梅低頭輕拍了下阿笙結實的小身板,說道:“阿笙,花師叔與你娘有事要談,你一個人先玩會,等會咱倆再好生切磋一番,如何?”


  阿笙懵懵懂懂看了看麵色凝重的花折梅,再看了看眼神飄忽不定的娘親,他不禁想起前幾日在一賢堂時也是這樣子:花師叔定是有不想讓他聽見的話要說,所以才讓他先離開。他心裏雖然有點小不願意,可還是聽話一個人離開,他心裏明白這也是娘親的意思,他不想讓娘親為難。


  阿笙走遠,葉寒眉眼揚笑對上麵色凝重的花折梅,話依舊做尋常道:“你軍中事忙,今日有時間來,就在府中多住幾天,我讓人把你住的院落打掃一下,晚上我再做幾個你喜歡吃的菜,這年都快過完了,我們怎麽也得團圓一下。”


  葉寒自顧自歡喜說著,可花折梅那雙生凝的桃花眼卻自始至終望著不遠處雪地上葉寒畫的武學招式上,直接質問道:“你又不行走江湖,你學武功幹什麽?”


  “……”,未褪的笑有半瞬凝固,葉寒垂眼一晃輕鬆化解,如常回道:“這我不是說過了嗎,學點武功,強身健體,打發下時間。”


  葉寒心虛更甚,根本瞞不住人,花折梅隱隱約約能猜出她的幾分心思,好心提醒道:“葉寒,你不要做傻事!”


  花折梅一臉焦急,葉寒卻一臉茫然裝傻充愣,反問著,“我做什麽傻事了?我不過就見阿笙練武挺好玩,自己學著打發一下時間罷了,你大驚小怪幹什麽?”


  “你……”,花折梅明顯被葉寒的無所畏懼給氣到了,剛要衝動說出但見此處人多口雜,便拉過葉寒在假山一旁小聲提醒道,“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麽主意!葉寒,趁眾人還未覺察到前,趕快把你這些不該有的念頭打消掉,我這是為了你、為了阿笙好。”


  估計人都是叛逆的,別人越勸越是要一意孤行,這段時間裏她的心酸、她的委屈都鑄造成她不顧一切想要離去的倔強,她不想再在這裏生活了,她想離開,帶著阿笙一同離開這裏。


  葉寒望著微藍卻抵不過更多慘白的天,有氣無力輕歎一聲,對花折梅說道,不對,應說是“求”更為準確,“如果你真是為了我和阿笙好,就別把我這件事告訴任何人,我隻想安安靜靜帶著阿笙離開,不想驚動太多的人。”


  “這怎麽可能!”花折梅驚愕於葉寒的膽大妄為,難以置信她的一意孤行,“你是端王正妃,阿笙是端王世子,你們都是皇家玉牒上刻著的人,怎能說走就走,說離開就離開?”


  葉寒立即反駁道:“端王正妃如何,端王世子又如何?隻要一場無從取證的暴斃,就可以將我和阿笙的名字從皇家玉牒上抹得一幹二淨,到時我與阿笙就是芸芸眾生裏的兩個普通人,離開、去哪兒都是我們的自由,再與他人無關。”


  當並州的雪一場一場落下,天寒地凍裏冷透了的何止他青川一人的心,她得心早涼透成冰了。自她從書房暈倒醒來後她便沒了再糾纏的心思,離開的念頭就是在那一刻莫名生了出來,就好似另一場救贖將她從苦悶絕望的泥潭裏拉了出來。她不願在這孤寂無望的端王府蹉跎掉餘生歲月,既然無心無人留戀,何不另尋心安處為故鄉,也許離開對自己、對他都是一件好事。


  “那……青川呢,青川怎麽辦?”葉寒執迷不醒,難以勸動,焦急慌亂之中,花折梅不得已說出了那個葉寒不願意聽的名字,畢竟解鈴還需係鈴人。


  “他……”,葉寒心裏很空,不知說什麽才好,垂首抬頭間隻淡淡笑著,笑得很空,但也能算是一種釋然吧,“……他是西境霸主,手握兵權位高權重,這世間會有很多好女子願意嫁給他,為他生兒育女,他會過得很好。”


  “你怎知你離去後他會過得很好?葉寒,你明知道青川心裏隻裝得下你一個人,除了你,他此生不會再娶任何一個女人。你若真離開了,他會瘋的!”這不是危言聳聽,這天下對青川來說從來就沒有葉寒一人來得重要。他真不敢想象,沒了葉寒的青川,這天下會被他動蕩成什麽模樣。


  葉寒搖頭,不信,“你想多了,我對青川,並沒有你所說的那般重要。”


  花折梅著急著葉寒的頑固不化,但也知她這是被青川傷得太重,一時間難以想通,隻得軟下話語,苦口婆心勸著,“葉寒,你了解青川的性子,他不會真生你氣。就算是生你氣,這麽久了他的氣也早消了,你再去找找他,勸下他,再多說幾句好話,青川不會不理你的。”


  葉寒忽然輕嗬一聲,素淨的臉上盡是□□裸的譏笑,“勸若是有用,他早就回來了。再說,犯賤的事做過一次就夠了,我不想再做第二次。”


  “你……”,花折梅一時語噎,無話可說。


  最後,本是一次年後喜團圓卻鬧得不歡而散,葉寒在後麵還來不及喚上幾聲,花折梅就疾風一過消失在合璧庭裏,讓她挽留一聲的機會都沒有。事後葉寒也暗自反省,知今日是自己的不是,花折梅勸自己也是出於好心,她不該將與青川之間的不快轉而撒到他身上,是她反應過激了。


  葉寒心有歉意,想著花折梅好不容易來卻連頓晚飯都沒吃到,便派人將自己早就為他準備好的幾大包吃食給他送去軍營,裏麵都是他喜歡的食物,拿人手短吃人嘴軟,他吃過後應該不會再生自己的氣了吧!就算自己帶著阿笙有一天不告而別,他應該也不會生自己這個妹妹的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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